天官选事受牵连的张锡和郑杲被流放黔州，由郑愔和崔神庆代之，又是一番折腾方将各方人马选拔妥当不提，我的那位缺心眼的七弟的小命自然保了住，但也因此事被罢了官，公主那方因为此事恼了他再不见招呼，闲来无事的七弟便被六弟拉来照看我的起居。

七弟灼灼的注目下我饮下祛邪散寒的汤药，嘴里苦味深沉，目里泪水湿潮，方才那场腥膻的噩梦犹在脑海里头飘荡。

方才那是什么梦，也太可怕了！

额头的冷汗照常被七弟沾湿的帕子轻轻揩去，我心下砰砰直跳，隐约听他在耳边幽怨道：

“阿兄，外头又下雨雪了……”

又下雨雪了，周遭的空气越发地冷，地上也是冷，烧着木炭都冷。

七弟抽离了随我看去门外的视线，自膝旁取过皇帝昨日宴上赏于六弟的积翠裘，不薄不厚的鹅绒笼在我又单薄一圈的身上。

我揉着光滑如翠羽做成的裘衣，手被那鲜艳的翠色衬得愈发冷白，自上好的面料上抚过，掌心的薄茧挂起经纬，提醒着那段与现下全然不同的过往：“也是这么个雪天，我尚记得阿父那日教我认马……”

与我那同族的祖父一家不同，父亲不过一届小官，本事不大，唯独擅长驭马和相马之术，是以便将此道传授给了我，他道我是家里最为伶俐的孩子，以后若他不在了，家里还得靠我兴旺门楣。

“是以阿兄十岁能辨马，十三岁始贩马，不过三年便挣得数十万钱，还被提拔做了养马的官，后来得了好差事带着阿娘和我们来了神都，又带六兄去拜见公主，得了皇帝宠爱，今岁还做了皇后。”

七弟小嘴滔滔不绝地揭了我的老底，附带与我比了个拇指，小脸一扬那是万分地崇拜骄傲：“我家阿兄自然是最厉害的！”

咳，贩马这种小营生就莫提了。

且升官之事全赖那个为报我救命之恩的张仁亶的提携，虽则他现下躲我挺远，唉，我这个皇后怕是实在让他难以接受的吧？

我赧然地撤出积翠裘上的手，疑心起了我这漏壶嘴七弟是否给外人道过这事儿：“你莫非也与……”

殿外头却忽然喧闹起来。

“舅父！”“阿舅？”

门被人莽撞推开，外头的风夹着雨雪的潮气呼呼刮进来，两个熟悉的人影一个前一个后，就这么冲殿里头唤起我来。

善哉善哉，这两个杀星怎的又来打扰我了？

我打了个冷战往帐里躲了躲，那二位近来来回串门想来也是熟稔得很，听到我的咳嗽手忙脚乱地合了门，又抱着手里的一团小人儿咚咚地跑到我这里。

“娘子与我道舅父念想四弟，我就把他带来了，”重福咧着嘴将怀里带着风的小人儿递给我，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面目：“您这下玩吧，他刚睡醒。”

他说的四弟即是最近被封皇太孙的重茂。

重茂被他家不靠谱的阿兄带过来想也不是睡醒而是被人弄醒的，此时换了环境却不哭也不闹，只懒懒地趴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微睁的猫儿眼迷瞪地看向我。

“耶耶好？”

如此憨儿我自然父爱满溢地将之抱在怀里，很是嘉赏地看过我家体贴的外甥女阿瑞：“甚好甚好，汝等皆甚好！”

不是我说，这人年纪大了容易寂寞，就比较喜欢小孩子什么的。

我左右算罢自己已奔三十的年纪，不觉心里沧桑，七弟一旁想沾沾光，诱哄着人家小娃娃也唤他耶耶，不出意料被回了嘴礼貌乖巧的“阿叔好”，不幸以失败告终。

好似这“耶耶”一词只对我称呼？

我自然问不明白我这个不过五岁的便宜孙孙为何总如此称呼，拍拍七弟的肩膀以示莫要气馁，阿瑞照常拉着他去下棋玩耍，那方热热闹闹地玩得不亦乐乎。

重福看了他们一眼，拉着重茂的小手与我小声八卦起来：“舅父自前月封父亲为皇储那日咯血已有两月未上朝，朝中有人私下议论您快要……正暗下吃酒摆宴以作庆贺呢，舅父大人，您可否与我露个底，您这病症可有好时？”

为防内外议论，长皇嗣自皇帝立后妃一月后便被立为皇储，而先前分封的五王因嫖赌扰民斗殴敛财占地抢民女等等的罪过被废，于是储位之下的皇太孙之位只好落于长皇嗣唯剩下未之州的幼子温王身上，也算是将前朝的人心定了下来。

不过这些官还有空摆宴，看来还是太闲了。

黑心肝的我心下打起了黑心算盘，面上警惕地睨了眼八卦的重福：“我自有好时，看你如此紧张，莫非又与哪个作了赌？”

或是发现了什么？

重福讪笑地挠着脑袋欲与我坦白：

“唉，还能是谁……”

正关键处有人笃笃笃地敲着门气喘吁吁道：“皇后殿下，陛下，陛下有要事寻你！”

我安置好已安睡的重茂起身：“回来再谈。”

临跨过门槛之际只听身后支吾了句什么，继而没了声。

我心下顿生不好。

潮湿的冷风吹来，脚下是嘎吱作响的梧桐枯叶，再不过十余步便被宫人带到了主殿，门口还候着两个黑脸的卫士。

四下气氛冷肃，显然接下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踩着光洁如新的地砖入内，长长的内廊此时寂静无声，宫侍们皆屏息凝神一脸紧张地看向内里，门口张望的上官阿姊看到我却松了口气，匆匆上前牵住我的手便走：“两位殿下似遭厌胜构陷，殿下且救救他们。”

什嘛！厌胜？

我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倒过去，幸而被机敏的库狄御正搀住，与我抚背掐人中好一通折腾，方将脚步虚浮的我带进了堂内。

鹤屏后头果然是两个熟悉的身影，待我入内方打破了诡异的寂静，齐齐向我看来。

天老爷，真不晓得是我倒霉些还是他俩倒霉些，怎的又让我碰上这两位小祸灾？

我哭笑不得之余岔了嗓子，愈发咳嗽起来，正坐审问的女皇也没心思审了，只要我快来她这里坐。

“朕看你这病就是他们搞的鬼！”

好容易平复下来，女皇又与我唾沫横飞地指向案上那个红彤彤的木匣：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