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希在攀登。

她仿佛在攀爬自己的尸山，入手处是黏腻的血，踏脚处是尚且温热的残躯。头颅是这些残破的肢体中最麻烦的部分，总是不肯安分地成为堆叠的一部分，滚来滚去，沾染上大片的血污。这让海希很遗憾，哪怕是她自己的脸，黏满了血好像也不怎么好看。

好在这些无关紧要，因为这并非真实。

她也并不知道何为真实，不断的死亡让她达成了一定的理解，让她得见自己攀越尸山的虚景。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摆脱浑噩。

“这样啊，我是海希。”她心中产生了某种明悟，“那她又是谁呢。”

她如此衰老，如此虚弱，明明另一只苍老的手也是近在咫尺，只是伸手去触碰就已经要用尽力气，更无法去看清对方的面孔。

不过看不清也没关系，她就要死去了。

海希睁开了眼。

痛楚，流淌的血燃烧着痛楚。这生命如此鲜活，这死亡如此鲜活。她的语言功能在此似乎已经丧失殆尽，从喉咙中流出的只余意义难辨的嘶吼。她渴望着血肉。用手中的利器，用拳头，用牙齿，从对手的身上，又或从自己的身上撕扯出更多的伤口。

她死盯住面前的对手，仿若要将她姣好的皮相连着骨吞入腹中。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在她的心头升起，还未待她多做探究，便又被其它情绪压下。

海希隐约觉得这种状态有些许不对，但这都无关紧要了。我们是否相识，我们之间是何种关系，反正，我们今天都会埋骨于此。

她们战斗，她们厮杀，她们死去。

这个画面，我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的？

这是一个毫无来由的念头，我梦到过这一幕？还是如何？海希难以翻检自己的记忆，但想来那并非是某种真实的经历。

怀中的人周身燃烧着炽烈的白焰，时刻灼烧着她，但海希还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对此刻来说，这只是一点点无关紧要的苦痛。是将她抱紧还是推远，都不会改易她们已经写好的命运。

在这个火场之外，最后的天空城已经临近崩坍。她们将与这些文明的余晖一同坠落，一同毁灭。这将是一切的终结，将是无可逃避的死亡。

于是她们紧拥，她们的死亡中将只有彼此，不再有那种种俗事。海希无法想起这一切是如何发生，但当我们一同死去，这些便都无关紧要。

如此想着，海希心中又产生了一丝明悟。她仿佛找到了这种既视感的来源，这其实没有那么难以发现，只是她未曾如此想过。

“是么，我一直在死去啊。”她轻声道。

但我又是为何会一次次死去呢，海希隐约觉得这并不自然，但当她继续深想，她只会隐约遥感到自己的那座尸山。

山上又多出了焦黑的残肢，一脚踩上，微微发脆。

死亡究竟是一个时点，还是一个过程？

她快死了，海希在驾驶舱中闭起了眼，又一次开始等待起自己的死去。通讯频道中的女声正谈着她们曾经预想中漫长而寂寞的旅途，帆将带着她们向着宇宙的深处一直前进，直到她们老去，或是撞入某颗天体。

海希简单地应着。她听到机甲外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在进行牵引回收，但她大概等不到归港了。她笑了笑，这么久以来，她还从未成功对对方说过谎，现在看来，只要她想，也还是做得来的嘛。那个人一直都是什么都想的到，真可惜，这第一次给她的意外不是什么惊喜。

不，海希忽然意识到了她的错误。对方可能其实是有所觉察的，所以才在这短短时间内说上不停。

她选择睁开眼，再最后看上一眼屏幕中的人。隐约的记忆被那道身影唤醒，最终组合出了一个模糊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是洛。”她喃喃道。

洛？

是了，是洛，虽然不是每次，但在这无尽的死亡中，每每总有洛的身影。

两人的肌肤紧密地贴合，虽然海希感到自己的知觉逐渐麻痹，但她并没有停止动作。

自己这么继续失血下去，她会不会觉得这具身体太冷啊。

在意识涣散之前，她用了最大的力气，狠狠咬在了洛光洁的肩头。

钢铁的荆棘刺破肌肤，女巫要在蔷薇花园里被火葬。

机器的造主被卷入齿轮，越是精密越咬合不上。

赌上命运的牌手未曾失手，却因简单的暴力倒在小巷。

这种种皆是是对失败者的恶趣味处刑，要给予海希持续而确定的死亡。

但至少她的双手是自由的，她纤长的手指划过，将流出的鲜血不均匀地抹平。

“洛，洛，洛──”

呢喃，高亢。

她陪伴我，她抛弃我，她拯救我，她杀死我。

亲吻、拥抱、等待、想念、纠缠、将别离、难分难舍、肌肤相亲。

焚烧、溺水、撕咬、切割、枪杀、自然死、自愿服毒、万箭穿心。

洛。洛。洛。洛。洛。洛。洛。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海希结束了攀登，在山顶立下了自己的墓碑。垒至通天的尸山终于无法维持平衡，海希踏着山崩而下，经历过的一切整合归一，与滚落的残躯相互印证。

这一切都是真实，这一切都非真实。

海希的意识终于回转，这是一个太过于漫长的瞬间。虽然她似乎在不同的时空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体验，但死飨中的时间却没有流逝分毫。

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了，她通过“去新大陆”冲进了死飨被封锁的内部。她现在一抬起头，所见的便是死飨球形结构的内壁，其上布满了繁复的纹路和看不出作用的装置。而这片空间的正中，死飨真正的核心大若天体，正以缓慢的速度自转。

那是一个灰黑色的巨大毛线球。

海希暴露在核心之下的那瞬间便受到了影响，经历了难以计数的。而追在她身后，若蚁群般涌来的侍者们则无视了她，以朝圣般的狂热向着毛线球扑去。

“是宇宙奇观么。”

海希的目光微微闪烁，这东西看起来并非人造之物，更有可能是在死飨之前便已存在的宇宙奇观。按照她的亲身体验，这是与死亡相关的无限之物，大概就是死飨许愿机系统的核心。只是无论她看到的那些是幻觉还是其它的什么，都无法解释为何洛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其中。真要算起来，她们是今天才刚刚相识，要是换个麻烦点的种族海希甚至会记不清她的名字和长相。这件事怎么想起来都毫无道理，但海希心中已经想过了许多种可能。

只是，还需要印证。

“我接下你们的委托。”她想了片刻，扬声道，“不过，我需要你们回答几个问题。”

她话音刚落，扑火般的侍者们的身体片片崩碎，汇聚成了面具模样的黑雾。

“很高兴能达成合作。”层层叠叠的声音从黑雾中传来，“如果您想的话，再多拆些什么都可以。”

海希轻哼了一声：“反正我拆不掉这个宇宙奇观对吧。”

“宇宙奇观都是混沌在本宇宙干涉的直接具象体现，大致可以算是混沌的一部分，确实没有听过被摧毁的记录。”老板回答道，“如您所见，这是一个固定型奇观，死飨就是通过这个黑箱的无限性完成的许愿机，但对鹏洛号的船长来说，应该看不上这种不便的无限吧？”

“倒也不用你们来猜测我的想法，先告诉我，我之前看到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您具体看到了什么，但这个宇宙奇观的效果体现是无限的死亡可能，与之接触便会从混沌中接收到自己无限种死亡的景象。至于那些景象是从何而来，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死飨中的同伴们都有过使用它的记录，您要是有什么在意的部分，或许我们总结出过相关的经验也不一定。”

海希短暂犹豫了片刻：“我在死亡景象中，看到了认识的人。”

“这样啊，并不常见，但也有过不少类似的案例。”黑雾停顿了一会，又道，“只是一个猜想，您也有所感觉吧，我们对死亡景象中的我是有自我认知的。我们知道那就是自己，但除了名字长相等还算近似，那些明显不是此世界的我。所以，虽然我们并未就此达成一致共识，但多数的我们认为那些是平行世界中的同位体，如果您在其中见到了认识的人，那或许是来自于一个相对临近的世界线，在那里您与对方也产生了一定的交集。当然了，也可能就是他可能在跨越平行世界追杀您。如果那种事有可能做得到的话。”

追杀？虽然在那些死亡景象中，她死于洛手中的次数也不算少，但这显然不足以定义她们之间的关系。只是，难道在那无尽的平行世界中，她大半的时候都必定与洛相识，而且牵扯深到每每会参与到彼此的死亡？

这是可以验证的，只要让洛也经历一次这个毛线球的影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就可以。只是，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

海希回想了一下之前感受过的景象，本就炽热的体温变得隐隐让自己都感到有点烧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