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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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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手铐脚镣上的铁链被解下,萧元嘉扶着他站直身子,柴奉征才看清了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大开的门口处透进光来,屋内除了一张草草铺就的床外便什么也没有。

——确切来说,还是有的:墙上的兵器架上,还放着积了厚尘的十八般武器。配合着散落地上的四条铁链,颇有一种血腥牢狱的味道。

他认得这个地方。

这里正是长公主府的兵器库,在他生生扭下崔家六郎的一条右臂后,萧元嘉把他带到这里,从架上随手挑了一把长剑,然后和他打了一场。

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她挑的这个地方恰好没有一丝透光的缝隙,又事先放了床铺铁链进去,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她想要把他囚禁起来,把他的四肢用自己精心炼制的银环紧紧锁住,让他不能离开自己的掌控之下。她想要掌控他的五感,她想要带给他惊慌、恐惧、对自己的情感和身处的环境不得自主的感觉。

然后,成为他心心念念最终盼来的救赎,让他成为自己掌中的所有物,让他再也不敢违背自己的意愿,自残身体,或者主动把自己推开。

这些想法,大概连四年前的萧元嘉也不会觉得是出自自己个人的意欲。柴奉征却很清楚为何她会萌生这些想法。

因为正是他本人把她引向这条扭曲的道路,他以自己为祭,放在她手中成为一件予以拿捏的物品,引导她支配自己,再借着嫉妒和自卑把她推开引发她对失去控制的恐惧和失去自己的患得患失,最终让她在十一年前把自己收入府中时那单纯的悲悯和怜惜,变成和自己一样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就像他喜欢受她掌控一样,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喜欢将他放在手心支配的人。

这样的他,才勉强刚好配得上那样的她。

柴奉征低头看着那只隔着铃铛银环紧紧攥着自己腕间的手,微不可觉的勾唇浅笑。

他反过来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曳,让环上银铃发出悦耳的铃声:“主人现在不怕外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从而算计你我,从中获利了么?”

他可没有忘记萧元嘉当初的说辞,她不让他戴着项圈招摇过市,也不肯将两人之间暧昧不明的主奴关系公诸于众,端的就是这样的理由。

萧元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她是否已经猜破了他的小心思:“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满足于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垂下的羽睫掩盖着的目光骤然变得森然阴鸷,手上动作却是撒娇似的拽了拽她的手。

却听她依旧平静的续道:“重要的是,我想要的是什么。”

“和你想要的是什么。”

在柴奉征的一片愕然里,她拉着他的手向着兵器库外的阳光而行,光源在她的身上打上了一片淡淡的金黄色,亮得他快要张不开眼来,却也为她披上了一层俯瞰众生的神祇般的色彩。

她是支配众生的神祇,而他是她众生里的唯一。

他用卑微人类的力量,为神祇打造了她的天宫神殿。

她想要他。他听到了。萧元嘉从未如此明确的表示自己想要他柴奉征这个人。

她从来只有不忍他的可怜,只有从指缝之间漏出一丝施舍给他的、恻隐一般的怜爱。

她想要这个结果么?

纵然是他设计得来的结果,这也确实是她希望得到的么?

萧元嘉走在他半步前头,逆光而行的她没有一下回头,也就没有看见他惊愕迷惘而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她一路牵着他走到长公主府的前厅,果见一人正襟危坐的坐在客席上,看见两人手牵着手进来,听见有一下没一下的银铃响声后诧异的看向了荆王殿下腕上铃铛银环,脸上神色就像一下子尝尽人生百味般,过了半晌之后齐聚脸上的诸多表情终于化成了一抹得体之中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微笑。

“小的见过荆王殿下,见过宜阳郡主。”

“殿下与郡主珠连璧合,天生一对,陛下一向慧眼识人,果然不曾看错。”

“宫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柴兆言身边的贴身内侍,一向作为圣旨直达的传旨官身份出现。

柴奉征听得一脸显而易见的疑惑,内侍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然,朝他笑笑后忽然一下敛了笑容,轻轻一咳,从怀里拿出一卷明黄的卷轴捧在手上肃然而立。

×

数个时辰之前,天子用于面见外臣的含元殿里。

“郡主可知道荆王做了什么?”柴兆言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话音也是如平铺直叙般不带一丝感情。 “他私自调兵,藐视君权;而且李氏百年门阀,树大根深,岂是他可以这般胡闹,说除便除,说杀便杀?朝臣的折子已经快要把朕淹没,说的都是荆王万死难辞其咎。”

“可是他也是朕的弟弟,朕是还未想好怎样两全,为了平息众怒,才先把他关在宫中。”

萧元嘉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浓的嘲弄,和讽刺之下难掩的淡淡哀伤。

“陛下可有真的把柴奉征当过弟弟?”她嗤笑出声。 “还是,只有在他对皇权有利的时候,才是陛下的好兄弟?”

天子眸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却很快被他遏止下来,重归一片平静。

或者是怒极反笑,他也是微微一笑,语调轻松之中不掩危险之意:“郡主虽然和舍弟生活了七年,但并不了解舍弟在来到南方之前的过去,也不了解郡主在舍弃舍弟之后的那四年,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所以,还请郡主慎言。”

饶是柴兆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萧元嘉已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便毫不掩饰话里的威胁之意。

萧元嘉的脸上却是一丝惧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臣女了解。”

“十一年前,陛下曾经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她顿了顿,戏谑一笑:“那甚至根本不是两个互不相容的选择。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涉及皇权,所以陛下果断地放弃了另一个。”

没有人问过柴奉征想要什么。他的亲生父亲把他用作棋子,他的继母和异母兄长把他当作皇权路上的绊脚石,而本来应该和他最亲的、和他一母同胞的亲生长兄,一边对他防着掖着,唯恐他对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构成威胁,一边又自欺欺人的上演一场兄友弟恭的戏码,好像只要作出这样迟来的补偿,就能让自己的那点良心好过一些。

可是,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他曾经只是想要开开心心的活着,然后万念俱灰只想带着尊严像一个人般死去;因为她在江陵的顺手一救,他重拾了活着的希望,最终却依旧被内心的阴暗面主宰,自卑而绝望的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只想以其换得所爱之人更有价值的自由和机会。

如果不是眼前天子当年的见死不救,他本来根本不用经历这些,只会停留在受尽表面宠爱、开开心心地活着的第一步。

但是一切都还有救。而这一“救”的关键,便是在于她萧元嘉的身上。

她知道此刻她应该说什么。也知道此刻她想要的是什么。

“陛下果断放弃了的,是本来可以把柴奉征救出水火的机会。”

“臣女知道,这些年来陛下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一直心怀愧疚之意,所以才会尝试对他作出补偿。”

“可是若这补偿终究敌不过皇权之下的猜忌和权衡,那么这些所谓补偿,不过是对他的二次伤害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柴兆言表面平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目光也变得越来越锋锐。

然后,他垂眸不再看她,半晌之后低下了头,彻底掩盖住了自己的脸色。

她便知道,天子动容了。

这是她补上最后一刀的时候。

她从怀里掏出撕成两半的奏折,一步一步地走到堂前,逾矩地走上台阶,双手把奏折两半递到柴兆言面前。

她敛了笑容,轻轻谓叹:“大周先帝的谎言、李阀的谋害、陛下的一念之差,他什么都知道。”

“这些年来,他怀着所有人都不愿自己活着的这个认知,是在怎样的无边黑夜里踽踽独行,陛下又可知道?”

“他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归属。可是他穷极一生,也还是无法从他的亲兄长那里得到——哪怕一点——属于亲人的真心。”

“所以,他才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毁掉所有为他编织谎言,把他推下深渊的人。在他眼里,只有这样的死去,他才能真获得自由和释放。”

“陛下口口声声和柴奉征以兄弟相称,难道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她负手而立,耐心地等待着柴兆言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明显经过压抑的声音自双臂之间传来:“奉征这次所为,不只是朕与他兄弟之间的事,更重要的是……”

他没有说下去。

“是荆州军。”萧元嘉从怀里掏出第二份奏折,微微侧头,一笑:“是因为他暴露了荆州军服从他的命令高于皇命,并不完全受控于陛下的现实。”

“臣女说得可对?”

“陛下之所以对柴奉征迟迟没有处置,除了那并不全心的所谓亲情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

“因为柴奉征不但展示了自己对荆州军高于君令的王命,更加展示了荆州军的勇武和行动力。”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荆州军在降周之前本来就只忠于家父,没有柴奉征的话……便只会忠于我。”

她已经不再自称臣女,以“我”相称是把自己放到了平等的天秤上。

这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平等的谈判。

她手上的本钱,便是为了不再有过多损伤而承她亡父之命投降新朝,就算是贵为君主的柴兆言也无法轻易消灭的那支劲旅。

柴兆言沉默半晌,沉声道:“你可知道,朕要你的命,比奉征的容易。”

“但若如此,荆州军必反。”萧元嘉泰然自若地一笑。 “柴奉征也必不苟活。”

“陛下是想要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陛下唯一的幼弟,还是真心想要和他修补关系?”

柴兆言再度陷入沉默。

她知道,无论他是出于稳定军心的考量也好,出于对幼弟还有几分真心也罢,他已经在认真考虑放过两人。

从怀中掏出第二份奏折,她再次走上前去,双手呈上:“柴奉征的解决方法是,以他自己的命,换我重掌荆州军权。但我觉得,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陛下以为如何?”

柴兆言接过奏折,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像甩开烫手山芋般飞快甩到一旁。

“朕要如何信你?”

“毕竟,小萧将军可是当年敌将。”

萧元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已经有所避忌,这正是她讨价还价的时候。

“我与陛下革新之心相同。”她呼出一口长气,无比认真地说道:“我看着南陈长年积弱,朝政由龟缩在乌衣巷里自命不凡的所谓世家把持,真正有大志的人却郁郁不得志,人人无论门第、富贫、嫡庶、男女,都必须照着既定的轨迹走完没有选择的一生。”

“若我重掌军权,必定会和陛下一道,站在这场世代之争的新世代一方。”

“柴奉征对李阀的所作所为,也是已经站了陛下一方,不是吗?”

柴兆言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朕不是在怀疑郡主在新旧之争里的立场。”

他的表情渐转耐人寻味,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他在谈判之中找回上风——

“郡主姓萧,属于前陈宗室,朕如何确保你对大周、对柴氏的忠诚?”

“你说朕对荆王心存猜忌,照这样的想法,若你重掌军权,岂不还是能用你麾下荆州军来助荆王坐大一方,威胁皇权?”

柴兆言的坐姿终于稍微放松,在龙椅上微微后倾,好整以暇地俯视台阶下的女子。

他知道她的坚持。也知道她放不下这坚持,谈判的天秤便会全盘倾向自己一方,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萧元嘉听罢,却也放松了下来。

她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胸有成竹的君王。

“那如果,我和柴氏。”

萧元嘉顿了顿,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结成亲家呢?”

“而且……一个入赘萧家的荆王,大概也没有问鼎皇位的资格吧?”

“陛下可愿相信,一个不再正统的弟弟,以及你的弟媳?”

柴兆言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仿佛看得她越久,便越能看穿她锋芒毕露的外表,尖锥一般直刺她真正的内心。

“重新掌兵,让旧部重回麾下,这又何尝不是郡主想要的?”

“你和奉征都得偿所愿,那朕呢?朕可以从中得到什么?”

萧元嘉嗤的一声轻笑出来,笑声肆意张扬,没有一丝压低的意思。她一脸好笑的看着座上天子,虽是仰视,目光里却带着清晰的嘲弄和戏谑。

“柴奉征这十一年来对陛下的袖手旁观还是耿耿于怀,但他在归朝以来为陛下做了多少,陛下心里难道没有一个究竟?”

“或是有心,或是无意,他为陛下做的,陛下从他身上得到的,难道还不够多?”

她微微昂首,一身傲骨峥嵘,虽是站在阶下,却让阶上堂堂帝王感到泰山压顶般的气场和压力。

“陛下需要我们两人,来拔除附骨之疽般的腐败世家;也需要我们两人,以兵不血刃地确保南方军心、民心安定。陛下就算不与我作这场交易,也未必得不到这些,只是要付出的代价便远远不止柴奉征的一条命和荆州军的一块虎符。”

柴兆言的眼神开始有些恍惚。他似乎正在心中权衡,但权衡的结果也只能有一个。

萧元嘉收起戏谑的神色,凝神静息注视着天子脸上每一分每一毫的变化。

她从容不逼,淡然启唇:“如果陛下非要一个理由——又如果陛下真有和亲生弟弟和解的心意,那么陛下得到的,便是一个机会。”

“一个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他,陛下还珍视这份亲缘,还愿意相信他的机会。”

“又或者,陛下也只是想要得到,十一年来无论多么努力做出补救的姿态也从未真正得到过的。”

“那份心安。”

×

柴奉征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有听进多少内侍所说的话。

现实中的一切和梦想中的过于重叠,让他在恍惚之间生出了自己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之中,被主人四肢拘束地铐在床上而产生梦境幻象的感觉。

内侍念着明黄卷轴上、来自自己的皇帝长兄的圣旨,念着自己机关算尽也不敢妄求肖想的……

“奉天子诏——”

“念及前陈已故萧大将军风骨铮铮而后继无人——”

“履行昔年朕亲笔所下国书——”

“赐婚萧大将军独女宜阳郡主元嘉与朕之亲弟荆王奉征——”

“继承萧家香火——”

“奉征入萧家宗谱,荆王爵位不得世袭,藩地不得分封,藩府封邑照旧不变。宜阳郡主乃女中豪杰,领军多年战绩彪炳,实乃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

“……复其前锋将军之位,管荆州驻军虎符,念其新婚在即,特准留在京中遥领荆州军……”

柴奉征的脑海乱成一团,一封诏书之中包含的信息实在过多,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全盘接收。

他只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最重要的那一句。

赐婚萧大将军独女宜阳郡主元嘉与朕之亲弟荆王奉征。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费尽心机得偿所愿的时候。

他费尽心机谋得的主人,深入虎穴与对他两人态度晦暗不明的天下之主谈判,反过来为他谋得了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的、真正的愿望。

成为她明媒正娶的、此生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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