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萧珠也早已泪流满面。

起初，她从未看到柳燕如此不顾体面地痛哭过，不免有些讶异。

之后，她才猛然想起，他也是从十岁起便没了娘。并且，从他对待老婆婆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将她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位母亲。如今，这一位母亲也溘然长逝，岂不是让他再度经历一遍丧母之痛吗？

萧珠自知无法分担他的哀痛。只能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

“燕哥哥。”

柳燕回握住了她的手，只是依旧哽咽难语。泪水一滴滴地从腮边滑落，像是接连不断的烛泪。

很快，附近的街坊邻居便围了过来。

他们看到安然入睡的老婆婆和泪如雨下的柳燕和萧珠，很快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众人纷纷议论叹息，易于感动的，甚至也忍不住揩起了眼角。

许久，终于有个身材壮硕，脸蛋圆圆的中年妇人来到柳燕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请问，你就是李大娘的孩子吧？我是隔壁卖馍馍的，你叫我王大姐便好。昨儿傍晚，我才听她说，儿子回来了……”

柳燕这才止住哭泣，强忍着悲痛道：

“没错。我就是她的孩子。”

王大姐听了，用胖乎乎的手掌捂住胸口，似是痛心不已。

然后，她又在柳燕耳边小声说：

“既然如此，你便该帮她把后事料理了。李大娘知道自己身子不行，老早就置好了棺材，应该就在后院里摆着呢。”

柳燕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随后，他抹去满脸的泪痕，站了起来。尔后又重新跪下，端正姿态，朝着李大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按照规矩，身为长子的柳燕——不，是柳宴应当守灵三天。

三天不眠不休，对他的身体来说的确是不小的挑战。到了第二天夜里，萧珠便不由劝他：

“燕哥哥，你先去楼上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来看着呢。”

柳燕却执意摇了摇头，道：

“这是我应当做的。何况，纵使让我去休息，我也睡不着……”

他愧疚地叹了口气，道：

“我……真不该来的。若不是我来了，她也不会走得这么早……”

萧珠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年来，李大娘因为想见自己的儿子，所以才一直强撑着身子等他回来。

如今既然愿望已经实现，她也就了无牵挂，撒手人寰了。

她不想看到柳燕如此自责，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柳燕也像是触动了情肠，沮丧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会离我而去……娘亲走了，爹爹走了，依依走了，娘也走了……是因为我害了他们吗？”

“不是的，燕哥哥。这并不是你的错。”萧珠只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希望能借助肢体传达的暖意，让他好受一些。

柳燕回握住她的手，又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喃喃地道：

“珠儿，我真的好怕。万一连你也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

萧珠的手触碰到了他的发丝，他的脸颊，还有眼角溢出的泪水。她用指腹轻轻抹去那道浸满伤悲的潮湿痕迹，道：

“燕哥哥，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不会走的。”

不错。她早就决定好了：只要柳燕需要她，她就会陪在他的身边。永永远远。

听闻此言，柳燕总算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欢喜。可下一秒，他便蹙起眉头，道：

“珠儿也不必勉强自己留下。毕竟，我是个不成器的懦夫，不配当你的哥哥。”

柳燕为什么要突然这么说自己呢？萧珠不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紧接着，柳燕再度开口。只是这一次，语气却一改往日的温和，变得有些尖刻：

“我明明知道害死我家人，又将我逼至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是谁，却并没有复仇的念头。甚至因为活下来了而倍感庆幸，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

他叹了口气，道：

“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柳府的不肖子孙。既无能，又懦弱……”

他一边说，一边攥紧了拳头，指关节竟透出瘆人的青白色。

萧珠见状，连忙再次握住柳燕的手，道：

“我不认为燕哥哥非要复仇不可。”

柳燕听了，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疑惑。

的确，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对于古人来说，复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放在现代，复仇者也会常常会得到出于道义的同情和支持。

可是，不复仇就一定代表懦弱吗？倘若复仇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萧珠寻思片刻，道：

“我想，燕哥哥的家人们，一定希望你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而不是为他们报仇……所以，只要燕哥哥活得好好的，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了。”

“是这样吗……”柳燕垂下眼眸，轻声念道。

“况且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是一定能得到惩罚的。即便躲得了今生，也躲不了来世。”萧珠斩钉截铁地道。

最确凿的证据，就是那个什么“功德机制”了，虽然萧珠还不太清楚，这个机制是否只是针对她一个人的……

见柳燕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似乎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萧珠又道：

“而且，燕哥哥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一个真正温柔的人，是很难做出伤害他人的事的，可这并不等同于懦弱。相反，我认为燕哥哥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

“哦？”听到她如此夸赞自己，柳燕似乎有些讶异。

萧珠微微一笑，道：

“燕哥哥为了保护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这还不叫勇敢吗？”

这下，柳燕的脸色终于变得明朗起来。他深深地望了萧珠一眼，道：

“看来，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收留了你。珠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燕哥哥不是说过吗，家人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萧珠故意提醒他。

“是。珠儿说得对。”

柳燕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拥抱她。可最终只是拍了拍萧珠的臂膀，这让她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看来，柳燕已经不再把她当成孩子了。

出殡的那一天，柳燕披麻戴孝，手持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萧珠则紧紧跟在棺材后面。

漫天纷飞的纸钱，宛如翩翩起舞的玉蝴蝶，又似一场迟来的春雪。

或许是因为柳燕的神色过于悲戚，仪态又相当庄重，因此，尽管大多数人只是第一次见到柳燕，但并没有人怀疑他不是李大娘的孩子。

送葬的一行人出了城，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来到了选好的墓地前。

墓坑早已挖好，两侧垒起新土。眼看着棺木徐徐降下，柳燕不由又红了眼圈。

然而，他只能尽到自己最后的义务：拿起铁锹，一铲铲地泥土倾入墓坑中。

泥土落在棺材上，簌簌作响。不一会儿，声音便变得沉闷起来。

终于，眼前隆起了一座崭新的坟堆。这便是李大娘最后的归宿。

此时此刻，本就寥寥无几的送葬者均已离去，可柳燕还是跪在李大娘的坟前，兀自伤神。

萧珠不由劝他：

“燕哥哥，我们走吧。你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了。”

“好。”柳燕果然站了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还好萧珠及时扶住了他，柳燕的脑袋才不至于磕在硬邦邦的墓碑上。

萧珠慌忙道：

“燕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柳燕道。

接着，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可他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身子也有些摇晃。

萧珠这才意识到，这几天以来，他几乎粒米未沾，又没怎么休息。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再度发病的。

于是，她将柳燕搀扶至一旁的白杨树下，让他靠着树坐下。自己则从衣襟里掏出了王大姐塞给她的馍馍，递给柳燕道：

“燕哥哥，多少吃点东西吧。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呢。”

这一次，柳燕没有拒绝，而是拿起了一块馍馍，放在嘴边，细细咀嚼。

见他肯吃东西了，萧珠心中一喜，肚子里的馋虫也不由闹腾了起来。于是，她拿起剩下的馍馍，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这馍馍虽然看上去有点丑，味道却相当不错。里边夹着紫红色的玫瑰酱，甜甜的，絮絮的，还有一股芬芳的玫瑰花香。

萧珠吃完一个，又拿起另一个。这一个是枣泥馅的，吃起来有股浓郁的枣香味。枣泥也细腻沙软，只是甜得有些齁嗓子。萧珠不得不喝了几口水，才能把它顺下去。不过，换成裴俊的话，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吧。可惜古代没有现代这般发达的快递，不然就可以给他寄几个了。

萧珠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剩余的最后一个馍馍也消灭掉，柳燕便站了起来，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燕哥哥，你在找什么吗？”萧珠不由问他。

“嗯。”柳燕深吸了一口气，道：

“珠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