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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生抱着被子,在床上僵成一具木偶。
只是睡不着而已。
她漠然地绝望。
“我们的游戏仓有助眠效果哦。”
绝望中,白露生又想起陈舒瑶的话。
——她在游戏睡着了,困意从游戏里蔓延到现实中。
她刚刚是不是不该退出游戏?而是继续在游戏睡一觉?
全息游戏的原理白露生听过一点,人机链接,以程序刺激大脑表层,从而影响人的感官知觉,让他们进入数据虚拟出来的世界。
如果能在游戏里深度睡眠,让大脑和身体得到休息,似乎和现实中睡觉没差别?
她刚刚在游戏里能自然而然地睡着的。
想到这里,白露生如同抓住一块浮木,她跳下床,光着脚跑回书房,躺进棺材里。
她要睡觉。
黑暗褪去,视线晃动,白露生很快回到游戏的那间卧室里。
她躺在温暖的床上,白淼淼不知道哪儿去了,冬夜寒冷而宁静。
白露生不太能睁得开眼,她缓缓坐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她现在的感觉很奇妙,不像重新进入游戏,更像睡着后迷迷糊糊地醒了,有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松弛感,忘记了一切的焦虑和犯愁。
好棒,她在睡觉诶。
白露生大脑混沌而满足,她缩回被窝里,很快又睡着了。
至于其它的,白露生暂时没想起来,管它呢,她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先睡它一觉。
不过,直到第二天,白露生被敲门声叫醒时,她都还没意识到,她真得在游戏里好好睡了一觉。
“叩叩叩…”
“露生,起床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白淼淼在门外喊了她一声。
白露生从被窝里露出头,虚着半只眼往外看,晨光微熹,空气清冽。
她恍惚地伸手往床头柜摸去,没摸到手机,摸到一个奇怪的小方盒子进手里。
是个bb机。
bb机的塑料表壳冻得冰手,白露生一下子有了实感。
她双眼大睁,收回手捏了捏脸,不可置信。
她还在游戏里,她第二次进入游戏后,就直接睡着了?
具体睡了多久,白露生不知道,可她的身体没了失眠熬夜的酸痛,大脑没有得不到休息后的迟钝,眼睛不再干涩……
现实中呢?
白露生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迫不及待想退出游戏看看,然后愣住。
嗯…怎么退出游戏来着?
“咚咚咚。”
卧室门再一次被敲响,白淼淼提高了音量,“白露生,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要赖床是吧?”
白露生:“……”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闷声闷气答:“起了。”
白露生难得睡了个饱觉,心态跟着平和了些。
她决定在游戏里多待一会儿,太多游戏功能她都不知道,弄明白再说。
她穿好衣服起床出门,白淼淼在客厅里等她。
见她过来,白淼淼递给她装着小笼包的油纸包,女人脸上不见丁点儿异常,她不冷不热地说:“你快点儿,今天雾大,我们正好进村。”
白露生对游戏不感兴趣,对白淼淼这个游戏npc也不关心,就算她情绪不稳定,会大晚上满地乱爬地出来吓人,白露生也不在乎。
反正只是个游戏,她眼前的一切,说白了都是一串又一串数码构建的假象。
她现在满脑子只想,能不能长时间地在这个游戏里补觉。
白露生接过小笼包,点点头,视线穿过客厅外的阳台。
浓郁白雾茫茫无边际,遮天蔽日,她只看到阳台护栏外的一寸远。
跟白淼淼各提了一个行李箱,两人一头扎进了浓雾中。
两个小时的客运汽车,从镇里开到了山路上。
下了车她们换乘拖拉机,闻着机油味儿突突颠颠一个小时后,白露生在游戏里边晕车了。
拖拉机一停,她下来就蹲在田埂边,吐得胃里直泛酸水。
白淼淼掺她起来,白露生望向浓雾里半隐半现的破旧平房问,“是不是到了?”
白淼淼一扯嘴角,“早着呢。”
她指着脚下的田埂,慢慢伸向被浓雾蒙蔽的不知名处,“就你这样,我们还得走好几个小时。”
接下来的山路车上不去,她们只能靠脚走。
看白露生实在难受,两人停在路边歇了歇,白淼淼拆了瓶水递给白露生,说一句话就得刺她一下,“你怎么失个忆,人还变娇气了?”
白露生平常不是个会好好说话的主,现在被游戏npc冷嘲热讽了,她没力气回嘴,睨白淼淼一眼,接过水仰头灌了小半瓶。
白淼淼不再管她,掏出红色的塑料袋抖了抖,打开行礼箱往外捡东西。
线香、白烛、铜钱纸,她整整一个大行李箱,塞得都是丧葬用品。
她各分装了九份,递了两份给白露生,“进村要烧九柱香,头香和尾香你来。”
她吩咐白露生:“香得像我昨天教你那么点,上完香后停一会儿,要是熄了……”
白露生心里抱怨了一句过场真多,嘴上不甚关心地问:“要是熄了怎么办?”
白淼淼提起行李箱,语气淡淡:“到时候再说。”
她领路先行:“雾太大了,你跟紧点儿。”
两个人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山路崎岖,雾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白露生只能看见一两步前白淼淼的背影。
她们很快到了烧头香的地方。
一个嵌在山壁里的土神龛,里边供着个巴掌大的泥塑,勉强瞧得个出来人形。
白露生照着白淼淼说得做。
她蹲在神龛前,先燃一对白烛,再倒插三截断香,最后烧了一撂铜钱纸。
铜钱纸燃烧时蹿起一簇火光,烧开了雾气又聚拢,风过,插在泥塑前的断香火星跳动,忽一下灭了。
白露生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白淼淼,朝她努了努嘴,“熄了。”
灵异游戏嘛,她有一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白淼淼脸色未变,她大步走到神龛前,对着泥塑抬脚就是一踹。
泥塑被她一脚踹散,白淼淼蹲下来,捡起一块土坯,两指一合,她把土坯捻成细灰。
白淼淼吹掉手指上的灰,对着泥塑残骸说,“我跟我妹妹今天回村,你别不识抬举。”
白露生:“……?”
她开始怀疑,她这位姐姐在游戏里到底是个什么定位了。
她昨天是一只手把她摁住了吧?
两人继续赶路。
白露生一手行李箱,一手提装香烛的袋子,她累得气喘吁吁,“姐姐,剩下的都直接上脚踹吧。”
白露生不懂上这九柱香有哪些讲究或者忌讳,灵异游戏嘛,整点儿神神叨叨的东西无可厚非,只是点香烧纸一套流程下来,得十几二十分钟。
白露生不想废这个时间。
她至始至终,一副咸鱼玩家心态。
她又不是真得想玩游戏。
前面带路的白淼淼脚步一歪,差点儿踩空:“……你真看得起我。”
接下来白淼淼负责烧的七柱香,一帆风顺。
雾越来越浓。
离开第八个土神龛后,得白淼淼拉着白露生走,她才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白露生上的第九柱香也没有异常。
等铜钱纸燃尽,白露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
提着箱子爬了一天山路,她浑身酸痛,问道:“到底还要走多久?”
白淼淼没回答她。
白露生不以为意地回头,身体蓦然僵住,雾气贴着后脖颈,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白雾茫茫,她身后极近的地方,直挺挺立着一个穿红戴绿的老太太,白露生一回身,差点儿撞她身上。
白淼淼不见了。
白露生一连后退数步,白雾奔涌上来,老太太霎时失去踪迹。
“白露生。”
老迈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惊一乍的,来一次差不多了。
白露生惊魂已定,她做好心理准备,再次转身。
老太太果然又出现她身后,脸上两条法令纹垂到嘴角边,模样凶狠阴森,死死盯着她。
白露生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老太太,看清她身上的大红衣裳和翠绿绣花鞋,都是纸做的。
“姐姐?”
白露生猜测地问,“你是…白淼淼变得?”
老太太不说话,她目光阴冷,老迈浑浊的眼流下一行血泪。
白露生疲惫而无奈。
她诚实地告诉老太太:“我不怕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要不这段我们跳过?”
她对游戏的记忆还停留在实体机上,暂停跳过重开什么的。
“跳过这段,直接进你们那个什么村里?”
游戏体验感逼真异常,白露生累得要死,想赶紧找个地方好好歇歇。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老太太举起了巴掌。
她一巴掌挥开雾气,重重打在白露生肩膀上,白露生疼得嗷了一嗓子。
没想到在游戏里居然会挨打,痛感如此真实,白露生瞠目,一时没反应过来。
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老太太脸上血泪横流,边打边骂,声音沙哑凄惨,“你个丧天良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
白露生被打得脑袋直发懵,没法对着老人模样的npc还手,她只得往后躲,狼狈地喊,“暂停!”
“跳过!”
没能阻止老太太巴掌继续落在她身上。
白露生被打得火冒三丈,“老东西,你真当我不敢还手是吧?”
她咬牙切齿,可确也真的还不了手。
“我不玩了行吧,破游戏我要退出——啊!”
白露生躲着老太太的巴掌,白雾障目,她脚下一绊,从类似山坡的地方一溜烟儿滚了下去。
她撞得天旋地转,不知滚了多久停下来,两眼发黑瘫在地上。
“你怎么回事?”
一只手拽她起来,不轻不重拍她身上的灰,又理了理她乱掉的袖口,捡去她发顶的杂草。
突然消失的白淼淼,再突然出现在白露生面前。
她皱着眉,目光嫌弃地看她,“上个香怎么搞成这样?”
白露生灰头土脸,无语凝噎。
她服气。
破游戏迟早要完。
她刚想开口,白淼淼朝前抬抬下巴,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我们到了。”
雾散开了,正值黄昏,残阳缓缓没入地平线,夜色伏在天边,欲伺机蔓延。
远方墨绿山岭线延绵无际,山脚下田野交错,寥寥数缕炊烟,其间可见错落的低矮房屋。
白露生不情不愿跟在白淼淼后边,挑剔地审视四周。
都走到这儿了,她倒要看看村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有些什么牛鬼蛇神。
天快黑了,她又累又饿又困,想再试试能不能再睡着。
“是…淼淼丫头吗?”
她们顺着田埂往村里走,两旁旱田里禾苗青翠,劳作的人们直起腰,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
有人迟疑地出声询问:“白老三家的大闺女,白淼淼?”
“哎,叔,是我。”
白淼淼露出礼貌性微笑,大声回应了一句,她拽住白露生拉她过来,“露……”
她想说露生也回来了。
“呵,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那人冷笑着打断白淼淼,“白红秀昨天刚咽气,你回来干什么?”
白露生明显感觉到,白淼淼抓住她胳膊的手猛地僵住。
下一瞬,白淼淼撒开她,拔腿大步朝村里跑了过去,连行李箱和白露生都不要了。
白露生不明所以,刚要跟上,身后有人喊住她:“露生?”
“是露生啊!”
“真得是露生啊!”
“露生回来了!”
惊喜的声音纷纷响起,不少人放下手里的锄头,看架势竟要围上来。
“嗯对,是我,我找我姐去了。”
白露生懒得应付这么多人,她敷衍地点点头,飞快跟着白淼淼跑了。
她差了白淼淼老远一截,看着她狂奔进一座篱笆院围的土坯房里。
夜色渐浓,远远传来嘈杂哀乐。
等白露生跨进篱笆院时,白淼淼已经跪在棚子里的黑棺材前。
她肩膀一颤一颤,抽泣着往火盆里递纸钱。
这个偏远的村落电都没通,茅草盖的房檐下稀稀拉拉挂着几个白灯笼,光芒暗淡。
白露生看见摆在棺材前的遗照。
是刚才出现在雾里,把她打了一顿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