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空垂眼没看她，神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很难揣测。

杜长若见他沉默，也乐于不再跟他搭话。

转而不动声色离得远了些，随着小鬼一同坐在河边。

鬼渊的景色比如今人间居然要好上不少。

随处可见的绿植、果树，混杂上从未见过不知名的花草，有一种现实与异界拼接交融的奇异感与新鲜感。

再加上偶尔出没，探头探脑的小动物们。不说这里是鬼渊，而是告诉她，她其实是到了封闭已久的世外桃源，她都信。

鬼渊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面前的这条紫色的浅河，贯于中央，看不见头尾，像是从无垠中横生出来一直没到渺茫的虚无处，堪称是个奇迹。

河床很浅，清澈的淡紫色河水摇曳，在暖阳的照耀下微微泛着光。小鬼跳入河中，快乐地在里面沉沉浮浮，玩的不亦乐乎。

杜长若见它这般模样，也跟着将手放进去。

河水清凉柔和，除了颜色过于绮丽外，没有半点害处，杜长若依着水流轻柔拂过她的手，陷入沉思。

但她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从树下传来一个声音：“这河是埋骨之地。”

这还是万俟空头一回主动和她说话。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反应着实有些平淡，手依然浸在河水里，一动未动，好像万俟空说的都是什么废话。

万俟空对她的反应显然不太满意，以为她没听懂：“河水呈紫色，是因为吞噬了大量的尸骨、血肉，你再凑近一点，还能闻见甜腻的芳香。”

“这河，”脏。他抿了抿唇，没将话说完。

太多瑰丽的事物里面藏着可怖的污秽，空有一身皮囊，实则内里已经腐烂溃败了。他见过的许多人都是这样。

他自己也是。

到最后无人愿意接近，他也不愿意靠近任何人，就这样无药可救，甘于伤痛，沉溺疯狂，自我毁灭。

但他满心欢喜，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杜长若的手从河里抬起来。

紫色的水流顺着她的手重新落回河里，日光洒在她手上，将她的手指笼得温暖又柔和。

这是该待在阳光下的手，和底下流淌的死寂河流格格不入。万俟空这样想着，心里没什么波动，觉得本该如此，又忽地有些嘲讽。

他正要移开眼。

但杜长若就如和他对着干一般，又将手放进了河里。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席卷了他，就像是看着本该待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不顾提醒一次次踏入灰暗污秽中。

在染指属于他的地带。

他们本来不该接触，是完全相反的人。

万俟空的手指抵在地上，有点恼火：“你！”

杜长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动，她只是在触碰这条河，这条河也不是万俟空家的吧，他为什么管天管地还能管这么多？

所以她讨厌这种人，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正常交流。

但杜长若自己也没意识到，一般的女孩子别说靠近这种诡异的河流，就说一开始瞧见万俟空都会吓得发抖，恐惧万分。

只有她，是真的在把万俟空当普通人交流——虽然是让她觉得分外麻烦的那类人，以至于总是充满了嫌恶和厌烦。

所以，实际上她的性格也是有点奇异的。

她抬眼看万俟空，控制了脸上的神色，没将眼底的麻烦和嫌弃显露出来。

“怎么了？”她问。

不待万俟空回答，她又将手放进水里，就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平静道：“它哪怕是脏污的，可至少看起来很漂亮。”

“虽然说是埋骨之地，可它却并没有伤害到我。”她将手从紫色河水里拿出来，白皙纤长，并没有因为浸在河水里受到任何腐蚀。

这河不会伤人，至少不会主动伤人。那对杜长若而言，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常见的河，只是名声不太好。

但是名声这种东西很难说，对一条河还是没有必要太苛刻了，她淡淡地想。看着波光粼粼的紫色，表情很平和。

万俟空不知是被她的话还是她脸上的表情触动了，怔了一瞬，安静下来。少见的没有再继续说话讨人嫌。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刹的怒火仿佛消失的一干二净。清风拂过，他黑发宽袖微摆，只剩下蛊惑人的脆弱伶仃的美。

看起来很好对付。

杜长若脑内系统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欢呼道：“宿主！你好像无意中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让他有所感触。再接再厉，我们就能直接攻略他，或者至少让他放下戒心拉近距离了。”

没错，这是杜长若和系统的作战方式，就是装出一副天真善良温暖人心的模样尝试着拉近与万俟空的距离，有可能的话直接攻略他。

虽然杜长若对温暖这种疯子毫无兴趣。毕竟，万俟空是疯子，她可没疯。

但如果这样能让任务完成的更迅速的话，她也不介意试试。总归，欺骗万俟空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所以，她就同意了系统的这种做法。从万俟空一睁眼开始，她就装作一副善良宽容甚至堪称圣母的模样，她自认为是天衣无缝的，而万俟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排斥。

总归希望能有点效果。

于是，此刻系统呼叫她，她直接就又开启了表演模式。思考着万俟空为什么会异样寂静、沉默不语。

或许是因为这条河和他有相似之处？都是表面瑰丽内里藏污纳垢，她那番对河的言论，让他映照在了自己身上？

或者他曾经也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和创伤？

玩弄别人的感情，窥探别人的弱点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杜长若默了一瞬，还是道：“就算这河之前吞噬了数不尽的人，但它没有伤害我，它待我是好的，那我就信任它喜爱它。”

“就算所有人都说它脏污可怖，但在我眼里，它就只是一条波光潋滟的紫色的河，是分外美丽又温柔的。”

她的手在水里轻拂了几下，垂着眼，半真半假的话经她之嘴说出来却格外令人信服：“我的心很小，容不下苍生大义，我只信自己所看见的、所听到的，我不关心其他人。人也好，物也好，不管它之前怎么样，之后怎么样，对别人怎么样，只要待我好，那对我而言，它就是再好不过的，我就喜欢它。”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也是如此。”

她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却充满了固执和肯定。

演得很像，杜长若心道。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他也确实如此。你也这样吗？”万俟空突然搭话。

杜长若睫毛微颤，抬眼直视他，斩钉截铁道：“对，也会。”

“所以世人再怎么说你残酷凶狠，我也不会信。”

“因为你确确实实地在落地前救了我，就算你之前对我有诸多伤害，但单凭这一点，我也会觉得你是有苦衷的。你本性不是凶恶的人。”

真感动。

加害者听见受害者如此既往不咎、想方设法替他辩解、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这种被卖了还要替对方数钱的行为，谁能不喜欢？

万俟空不喜欢。

那种感觉又来了，恶心的眩晕感。

他蹙眉朝杜长若看过去，她脸上又挂着虚伪的笑，说着违心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倏地有些暴怒又格外冷静。

暴怒在于，她从头到尾都在戏耍他，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冷静在于，也幸好她是装的，不然时时刻刻听到这种单纯愚蠢的话语，他迟早会忍不住在她成为药引前提前把她杀掉。

杜长若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他笑了笑，对杜长若招了招手：“过来。”

离得有些远，风吹过他的衣襟，她没看懂他脸上神色的含义，只依稀觉得他带着笑。

“成功了？”脑内猫咪忐忑又期待地问。

“成功了。”杜长若打量着他的态度，瞧不出什么异常，暂时松了口气。

她走到万俟空面前，还没想好再说些什么，他突地伸腿一脚击在她的腿窝上。

杜长若不受控制跪倒在地，磕在地上的膝盖一阵钝痛，疼得有些麻木。

她有些懵，下意识要站起来，又是一道横踢踹在她膝后，她被踢得再次跪倒在地，膝盖骨疼得像是要碎了。

她抬头看向万俟空。

“起来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