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皱了皱眉。

妮娜不知道是不是“完全就是一个人类”这样的句子让她感到不快。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乌鸦直勾勾地盯着提问者。看来她没有丢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谨慎，否则也无法在人类社会中躲藏三十多年。

“我正在网上做一些关于魔族的科普节目，现在还在起步阶段，不过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妮娜的语气有一点得意，“流量可以转化为收益，这是让公寓得以运营的资金来源。”

听起来这个魔族廉租公寓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商业项目了。

事实上“起步阶段”才是整句话中最接近真相的词汇。

乌鸦暗自权衡了一会儿，解释道：“兽人之中存在半兽人的亚种，也就是像我这样的。我们可以在偏向动物的形态和偏向人类的形态之间自由切换。”

这时候，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妮娜料想到是有人在敲101室的房门，于是对乌鸦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转开门把手，将脑袋探了出去：“你找我有事吗，文森特？”

大巫妖愣了一下，然后像一团影子似的飘到病房门口：“斯特尔小姐，你不总是住在101吗？”

妮娜对他笑笑：“我在招待新的租客，这儿需要打扫一下卫生，待会儿可以麻烦你吗？用具都收在一楼的布草间。”

“当然。”文森特看起来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拘谨了，“还有……关于你昨天说的事，我有了一些想法，想同你商量一下。”

妮娜回头看了乌鸦一眼：“正好是一个让你了解情况的机会，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他进来聊聊吗？”

乌鸦看到门外的大巫妖，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她坐在病床上，点了点头：“这是你的房产，你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

“你说话的风格和乌瑟挺像的。”妮娜说。

她将文森特迎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此时显得格外拥挤。

“这房间的布局真独特。”文森特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接着才将视线落到病人身上，“你好，我是昨天才搬来这里的文森特。”

乌鸦抿了一下嘴唇：“我是今天才来这儿的。”

文森特那两片圆圆的眼睛缩放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怪不得斯特尔小姐说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况。”

“好了，先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妮娜让出了陪护席，端正地坐在盥洗台前的凳子上，将大腿当成电脑桌，满脸期待地看着黑乎乎的大巫妖。

“我已经从薇薇安小姐和拉弗尔先生那里学习了现代文明的精髓。”文森特说。

“你是一个比看起来要积极进取得多的人……呃，的巫妖。”妮娜说，“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的性格偏于寡默和内向。”

小圆片变成了两条向上拱起的弧线：“你知道的，我在监狱里生活了很久，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既危险又新鲜，我不能一下子就放得太开。”

“嗯。”

“我观看了你们之前的作品，也萌生了创作的念头。”文森特毫不羞涩地从看起来和他的身体长在一块的斗篷下面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房东，“这是我尝试编写的一份剧本，想听听你的意见。”

妮娜讶异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文件，只有薄薄的三张纸，正反两面都被毫不浪费地利用了起来，上面疏密错落地排布着大片字符。

在她开始阅读这份稿件的时候，乌鸦也以其敏锐的视觉扫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容。

“你认识魔族的古文字？”

“什么？”妮娜从稿件中抬起头来。

乌鸦指着她手里的纸张说道：“我没看错，那是魔族的文字，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但还没学多久，这种文字就被贵族院彻底取缔了，现在没有魔族敢轻易使用。不过即使用了，恐怕如今的人类也认不出来那是什么符号，更谈不上向文化局举报。”

“我是在五十年前进入监狱的，那时候我们还能正常使用魔族文字。在监狱里的时候，也没有人阻止我们这么做。”文森特说。

“看来魔族的文化复兴日后还要仰仗那些大巫妖们了。”妮娜说。

乌鸦提高了声音：“不是，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你能看得懂这些字符？你——一个年轻的人类？”

妮娜这才一愣，低下头，再次看向纸面上的符号，咽了一口唾沫。

[被捕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对于巫妖来说，那是一个生命回路还没有发展完全的初始阶段。]

纸张上的符号明显与人类教育体系中的那种文字截然不同，她能分辨出这件事。

她绝对没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向任何人学习过这种符号，可她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就像最寻常的读书认字一样。

如果不是乌鸦的提醒，她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她不该认识的符号。

文森特这才觉出不对，和乌鸦一样狐疑地打量着房东，而后者其实同他们一样好奇。

过了一会儿，妮娜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呃……我知道了！这大概是一种天赋！偶尔也会有这种事情，比如以前有一个被雷击中的人，苏醒之后就突然无师自通了外国的语言——而且那是一种和他的母语完全没有相关性的语种。”

乌鸦皱起了那两条清秀的眉毛：“你被雷劈过？”

妮娜垂下肩膀：“……不。雷电只是一个例子。我记得有一个专门的词汇用于描述这种现象，好像是突发性……唔，突发性学者综合征。这确实很奇怪，但也能证明我和魔族很有缘分。”

“——或许我生来就该干这个。”

妮娜有些激动，她一直觉得“会读书”是自己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没想到圣灵还赠与了她这样一份隐蔽的才能——尽管对在人类社会立足方面实用性有限。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先将这部作品看完。

文森特同意她把这份稿子念出来，这样可以让乌鸦也听到内容。

他看起来不是那种会因为要在公众面前展示才艺而露怯的人。不过他一定不知道“剧本”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管他自称这是一份剧本，但其形式和内容都与一份剧本该有的形象相去甚远，更像一篇相当引人入胜的自传文章。

它用极其精炼的语言描述了作者本人锒铛入狱的前因后果，以及在监狱中度过的五十年光阴。

假扮成人类躲藏于按摩店时的提心吊胆。被告发，被抓捕，被关入已经充斥着大小巫妖的监狱。

在监狱中，从最初怀疑自己马上就会被处死的恐惧，到终于确认自己可以活下去时的释然，紧接着又因为在劳动改造中处处落后而自卑不已，到进步得到表扬时的心满意足……

“‘牢房的空间不够了，我们要随机选一名囚犯进行释放，赶紧祈祷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吧。’狱警对我们这样说道。

“但我想，我的同伴们一定都在祈祷自己不要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可怜蛋。我们早就习惯了监狱的豢养，事到如今，我们要如何才能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下去呢？”

这些通过文字吐露出来的情感让妮娜简直就像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了文森特在前往罗德里斯公寓时内心的纠葛——所以那时候他才会表现得如此不安——而实际上那完全不是他原本的性格。

“听上去你很依赖人类对你的饲养。”乌鸦在听完之后，第一时间发表冷嘲热讽。

文森特没有生气，但情绪有些激动：“不可否认，确实是那样，但我的剧本并不是写给人类的感谢信。你没看出来吗，人类打算对我们进行社会性种族灭绝！”

乌鸦困惑地看着他。

文森特生气地眨了眨脸上的圆片。

妮娜突然意识到除了龙族、元素兽还有幻灵之外，巫妖也是一个游走在被遗忘边缘的种族。

为什么？明明老吸血鬼说过，巫妖核心就在七贵族的手中，社会为什么还会仿佛刻意似的排斥这个种族？

社会性种族灭绝？

她再次看向文稿，这些文字以及大巫妖的话让她突然产生了拍摄默片的灵感。

这位大巫妖入狱前后，正好是无声电影发展到巅峰的年代，不难想象他会受其影响。

不过她也预料到，文艺的风格加上现实的内容，注定这个作品不会像《被横刀夺爱》那样一炮而红，但这会是一个有意义的作品，或许会唤起一些人类，以及一些有机会看到这部作品的魔族们的思考。

即使只有一点点，或许也能对改善人类和魔族之间的关系产生作用。

“我觉得值得一试。”“大股东”发表了肯定意见。

文森特不知道房东的这些内心活动，此时只是单纯地因为得到认可而感到由衷高兴。

“我能够做些什么吗？”乌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躁，“我学过一点电脑，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地砖上那条长长的血迹，以及沾在墙壁上的几块血斑：“打扫房间的事，我自己能够搞定，就不麻烦你了，文森特先生。”

大巫妖体贴地说道：“你身上还受着伤，好好休养几天。不要担心，我对打扫卫生的事情非常在行。”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黑白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