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舜华介绍完北邙目前的情况后，晓苍跟她对视一眼，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碗里是舜华早早准备好的药茶。
她本身热爱美食，同时又有一定程度上的厨艺天赋，成品尝起来味道相当不错。不过晓苍习惯吃各种味道的食物了，对这盏口味与药效兼备的药茶也没什么特殊看法。事实上，她在进食时，通常会采取最有效率的方法——一灌了之。
这样不管是个什么味道，也不过就是在口腔中停留一小会。
不过眼下，她特意留出给三个少年思考的时间，于是眼下这盏茶也吃得慢了很多。
早在收到港口来信时，舜华就遣退了身边的人，独自等待晓苍过来。而当晓苍不说话，她也沉默下来后，一时之间，帐中静得落针可闻。
茶总有吃完的时候。不久，晓苍放下茶盏。青瓷在她的掌下低吟一声，随后又归于沉寂。
“首先我说明一下。应星，你没有选择。”她首先看向银发的少年，“你会跟我一起行动。大匠在战场上所需要掌握的一切，都将由我带你领会。你有一年时间来适应，然后，接过舜华的班，镇守北邙。”
“我？”少年猛地抬头，“舜华姐是曜青的司砧啊！”
“你没听错哦小应星，就是司砧。当然，不是永远。我需要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三年。”
舜华支着脸看他：“自动化军工厂的项目三个主研发人有你一个，让你过来接手也说得过去。我那些个徒弟的水平不太够，让他们来负责这个项目，我不放心。”
“我也不多避讳。你是短生种，在朱明之外的仙舟肯定会受歧视，可你总要跟其他仙舟打交道的。我在曜青经营多年，这里对朱明人还算友好。而你是我师弟，这里对你来说算是个能用来适应朱明以外的地方的演习场。”
她垂下眼笑了一声：“至于为什么帮你……大概是因为你还挺对我胃口。而且既然我做了你的师姐，那给师弟送个见面礼，也是应该的。”
“我预备送你一场泼天富贵，你能接住吗？”
曜青仙舟工造主位。哪怕只是暂居，也是一段异常珍贵的经历了。更不用说这其后附带的其他意义与功用。
在气氛险恶起来之前，晓苍率先敲敲桌面，示意舜华闭嘴。
她重新看向应星，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任谁来都看得出她的认真：“她说得不算错。我只能保证你不会死，但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你有时候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去来得舒服。”
“但是啊，但是。”她像是在轻轻地叹息，“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向前。”
对于朱明和曜青来说，舜华的工作需要有人接替。但她的弟子们都还差着那么一口气，短期内没人能顶上。
工造司还好，短时间内自主运转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北邙战线不能缺了主帅。
工造司在此经营多年，已经习惯了匠人指挥，匠人攻伐，匠人守城。若是由一个对工造全无了解的云骑将领空降此地，曜青历代天工们打造出的钢铁长城便可能于此代，毁于一旦。
那样的话，舜华死了也无言面对无数埋骨于此的先辈。
可是她现在不能再上前线。至少，不能以主帅的身份上前线。她若是临阵魔阴，敌我不分，且先不论身后名如何，单论当时对云骑军们的影响，就几乎确定了将有一场浩劫来临。
但曜青的下一代尚未打磨好，而朱明能腾出手来的还活着的巧匠中，目前只有应星能勉强顶上。
“他俩不管做什么都行，但只有你，不行。”
“你不能退。”
空气像是被朱明大师姐撂下的这么一句话给冻住了，一片死寂。景元僵在原地，咽了口唾沫：这是我能听的吗？！
他不是没听过秘密。他的父辈供职于地衡司，做着罗浮最多的事，也掌握着罗浮最多的秘密。画堂春新来的歌伎是家道中落的小姐、后街天舶司的某位大人想从承轩商会新签的单子中捞一笔反倒被砍了手、流云渡流窜的盗贼团伙背后有某些人在撑腰……
他见多了罗浮的光明与丑恶，纯净与腌臜。但大多一知半解，只从中感悟人心。他的父亲会在他迷茫时适当给予解答，但也不多，更多的时候还是引导他自己去思考。
和他的父亲曾对他做的一样。
就像是一种别样的传承。
这也开发出了景元对秘密的嗅觉。眼下，他谨慎地判断了一下：目前的情况他亲爱的父亲还是能帮他抗住的……那再听两句？
景元感觉身边那个短生种结束了思考。他起身，向两位师姐行礼。少年长身玉立，眉眼低垂，谦逊而又不失自信。他应下了这份沉重的责任。
“应星，定不负所托。”
能被朱明那位傲慢魔女带在身边的后辈，能力想来没的说。而景元再观这位短生种的风姿……善宏学宫里那帮人有一个算一个，拍马也赶不上他。
勉勉强强能跟我平分秋色啦……
罗浮来的小少爷甚至有些可惜了——怎么偏偏是个短生种呢？
这等人物，怎么偏偏是个短生种呢？
“我想同应星一路。”
小猫崽子略有涣散的注意力被这么一句话给吸引了回来。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持明那位饮月君……
饮月君？！
从小到大被家人们耳提面命“饮月君性子冷淡不喜小孩”、“饮月君傲慢矜贵需多加避让”、“饮月君心思深沉最会骗人”……的景元感到震惊：饮月君这是在，主动请战吗？
刚才那两位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吧，应星会去最危险的地方。而曜青这边的险地还能有哪里？不外乎战场罢了。
持明族要有什么动作吗？地衡司养大的小孩瞳孔地震：那也不用龙尊上战场吧！龙尊不是向来只管守望建木吗？
至少在景元的印象里，罗浮的龙尊几乎没上过战场，而罗浮的持明族也大多进了丹鼎司，只有极少数会进入云骑军。他们仿佛在仙舟之中独辟一方天地，悠哉悠哉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从不关心持明以外的事。
仙舟大事他们确实会出场，但景元总觉得，持明族和仙舟之间一直隔着一层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仙舟与持明之间历来如此。
他们会参与，但从不主动参与。这也显得这位饮月君的行为有多么……离经叛道。
但老实说，景元并不讨厌这样的龙尊：他的眼里像是有着光，充满着生机与希望，还有蠢蠢欲动的活力与反抗。那是与罗浮一系，有如死水一汪的持明所完全不同的模样。
丹枫盯着晓苍，看她眼睑垂下，思量忖度。
“我想和仙舟人一起作战。”少年轻声道，“持明不需要特殊待遇，持明也是仙舟人中的一员。”
“虽然我能猜到你的想法，但你一向是个闷性子，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说或者私下里寻我呢。”晓苍相当稀奇，“你想和星星……不，是云骑军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深度参战吗？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但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听他这意思，是想让持明族彻底融入仙舟啊。连江宸都没深入思考过持明族与仙舟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丹枫会……？
是因为他在朱明住了几年吗？可这短短几年光阴对持明来说并不算什么。
她双手一摊：“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而已宝贝，你不想说也没问题。”
景元一个小海豹猛回头——她居然叫持明龙尊“宝贝”！！！
如此不敬的称呼在罗浮可是会被持明高声喝骂的！
丹枫本龙倒没什么反应：他习惯晓苍间歇性抽风满嘴跑火车了。无视了旁边罗浮人的震悚目光，他沉吟片刻……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到炎庭君和你们，曾经在朱明做到过的事。”
他一直没忘记过，那年冬日新年，流淌在雁横塞中的由点点星火汇聚成的光河，和谐而温柔。他看着持明散落在人群之中。没有作秀，没有虚假，仿佛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
他是有些羡慕的，也是有些欣喜的。
他希望他在罗浮的族人也能感受到和他，和朱明的持明们一样的欣喜。
他也想有一日，罗浮中也能流淌起这么一条河流。
景元就在这位龙尊的身边。少年看他眉眼温柔且坚韧，带着明亮的期待与向往。他与那个叫应星的少年相视而笑，像是景元曾经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知己一双。
有些变化正如在泥土中沉睡的种子。土上暂时看不出来什么，但在土地之下，已然有根须探出种皮，深深地扎入土地之中，只待有朝一日，向阳而生。
景元的直觉在尖叫着。它在向他示警，告知他将有巨变于此地初生。
“那么镜流家的小孩？景元？”
晓苍唤道：“你想做什么？”
猫向来是一种好奇心相当强的生物。可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能传承下来，必然有它的道理。
朱明这一行人各个身上都存在着秘密。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长生的还是短生的。这些秘密就像滚动的毛线团一样，引诱着好奇的小猫崽子伸出爪子去扒拉，去探究。
景元正处于最胆大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