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确实下了雨,夏末阵雨,一浪接着一浪卷走了地面的热气,倒也是解暑。我靠在廊下,静静听着雨声。
“你也不怕着凉。”齐骏还是来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看着雨势说道:“不是明天吗?我现在没什么心思。”
“也不是非要谈正事。”
齐骏本在我身旁站着,大概是溅到了雨点,余光瞥见他向后而去,同时抬袖擦了擦脸。
没过一会儿,身上落下一件外衫。我只穿了件单衣,但也不觉得冷。随手扯过外衫,放到了膝盖上。
“这雨里到底有什么?” 他站在我身后问道。
“安宁。”
“安宁?”齐骏反问一声,“小雨也罢了,那狂风暴雨伴着一声声震响的也算安宁?”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反之亦然。”
“怎么没放铜盆?”
“我只在白日里放。”看来春鸢说的也不全。
“有什么区别?”
“白日里才看得见。”
“晚上就看不见了?”
齐骏这回的语气倒是真不明白,想来他可能以为说的是水盆吧。
“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水里看不见。不管是疾是缓,落下前是什么样,只要落进水里,就都会化,融为一体分不清是雨是水。若是落到大点的湖里、河里,或起涟漪,还能证明它来过。”
“谁?”
“雨啊。”
“下没下过雨,一看便知。”
我伸出手,接下两滴雨水,一滴溅在掌心,一滴落在衣上。
“这是两滴雨,不是一场雨。” 我看着掌心的溅开的水渍说道,“它们生于水,又死于水。”
片刻后,齐骏握住了它。两掌相对,我将手在他掌心转了下,擦掉了掌中的雨水。
“手上的很快就能抹去,它只活了一会儿。袖子没那么快干,另一滴能活的久一点。雨隐在雨里,又成了雨。这不就是人嘛,无数的平凡人构成了茫茫人海,分不出甲乙丙丁,特别的人溅起涟漪,或浅或深,但最终匿于人间。”
“歪理。”齐骏捏着我的手说,“雨就是水,都一样。人却完全不同,身死留名的都有分流芳百世、遗臭万年,哪里一样?”
“王爷志向远大,自有作为。我说的是更多的普通人,不是你们。”
“是我们。”齐骏把我揽入怀中,双手环在我的腰上。片刻之后,他又放开了我,拿起我膝上的外衫,披了上来。
“你身上这么冷,自己没感觉吗?”
“冷些好,提神醒气。”
“别看了,进屋吧。”
他推着我,我制止了他说道:“我想再看看。”
“夜里不是看不见吗?”
“白日里看到的,也只有那么点。原先看着也就罢了,与流音阁一比便入不了眼了,现在白日的雨不如夜里的了。”
“流音阁那也就一个水池子。”
“那也好过几个水盆。”
“以后我给你建一个大的,比流音阁的大,比哪里的都大。”
“大过御花园?”我问道。
“好。”
“可我不喜欢和不喜欢的人一起看。”
齐骏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附耳说道:“那就建在你宫里。”
“御花园的湖可不小,你上哪儿去建更大的。”
“我想办法。”
“锦霞宫离御花园不远,可别让我住进那儿。”
“锦霞宫可一点不差,珠玉香料嵌着,贵木沉香铺着,丝毫不逊清宁宫。”
齐骏说着,似是中肯的点评。我转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
“可惜不合夫人的气质。”齐骏在我侧脸落下一吻说道,“宫里的好像都不合适,看来还得再建座新宫。”
“带着湖的宫?”我看着他问道。
“好。”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我轻声说道,好似一切已成定局。
齐骏还睡在身边,一双手横在腰上。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已经不早了。
“快醒醒,早朝要迟了。”我推了推身边的人。不料他顺着我推他的手往上朝肩头一按,把我摁了下来。
“父皇这两日不知为何,免了早朝,而且非诏不得入宫。”
“我本来就是要找你说这事。”
齐骏慢慢睁开了眼,松开我缓缓问道:“出事了?”
“嗯。”我应了一声,不想他又重新闭上眼继续睡了。我见他这样,索性也躺了下来,背过身闭上了眼。
两人又睡了一会,这一回他先醒了。我本就是眯着眼浅眠,听到他起床的动静也跟着醒了。
吃过早饭后,他遣走伺候的下人坐到我对面问:“怎么回事?”
“德宁王府搜到了龙袍。”
齐骏抬眸看了我一眼,没有插话。
“但不是德宁王做的,因为布料染色时需用到黄藤子,而德宁王生来对黄藤子过敏,只要一碰就会起疹子。”
“你想的?”
“嗯。”
“皇后动的手?”
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说:“成安王。皇后给贤妃下了个套,贤妃信了,成安王也信了。我让瑞平给德宁王府报了信,提醒他们黄藤的事。”
“过敏的事皇后知道吗?”
“不知道。”
“好计策!”齐骏忍不住笑道,“你把老大、小九还有皇后都算计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皇后不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你叫我防着她吗?”
两人相视一笑。齐骏还在想着龙袍的事,嘴边忍不住扬着笑意。我见他如此也忍不住笑了,龙袍只是其中一步,真正的杀招,他还不知道呢。
“龙袍只是一个引子,之后还会绕到秋奴身上。齐骏,你得记住一件事,从我嫁入安禹王府后,你爱的人便是我。更因为我,你早与秋奴一刀两断。” 我看着他提醒道,这才是我真正要和他说的事。
“和她有什么关系?”
“陛下会查栽赃之事,德宁王会查过敏之事,事情闹成这样,成安王、皇后都会去查。我用的是将军府的人,成安王会觉得是德宁王和秋奴联手自导自演,为自保一定会捅到陛下面前。到时候几方人马一起查办,很快就会查到秋奴身上。”
“将军府还有你,你怎么能确保他们查不到你身上。”
“一来成安王定会有意针对德宁王与秋奴,二来将军府有我故意留下的证据,最重要的是,秋奴本就不经查。”
“你是想借着龙袍,让他们查出秋奴和九弟的事。”
“对。”
“这可是要株九族的死罪。”
“所有人都知道我与秋奴不合,她是她,我是我。何况这种事涉及皇家脸面,陛下定然不会愿意别人知道实情,为防流言猜测,我反而会没事。”
“但秋奴和九弟一定会死。”
“舍不得?”我斜了他一眼问道。
“秋奴毕竟怀着身孕,而且以她的性子,极有可能会说自己是被强迫的,陛下未必舍得杀她。或许德宁王真够痴心,自己抗下一切保秋奴的生路。”我慢慢说着,“还得看查到多少,他两也不是傻子,既然敢做这种事,一定知道湮灭证据,哪儿这么容易查。即便有皇后推泼助澜,两人一口咬死,结局如何谁都说不定。”
“你和皇后废了那么大心思,不会只想要个结局未定吧?”齐骏看着我,虽是问着,但言语间他已有了答案。
“帝王之侧,最怕的就是猜忌。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比所谓的证据更能杀人。我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每次提到我爹,齐骏总会沉默不语。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交情,有过什么故事,他又抱着怎样的心态看待父兄之死,我始终没有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九弟对黄藤过敏的?” 过了一会儿齐骏才又问回正题上。
“在太和院时,我给他绣过一个荷包,就是拿黄藤子染色的。”
“然后他告诉你过敏,没有收下?”
“不,他收下了。长了一身的红点子被我瞧见了,我就把荷包收回来了。”
“那荷包你不会还留着吧?”
“早烧了。”原主确实留着,是我烧的。
“那他会想到是你。”
“想到就想到吧,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你干的这些事,随便哪步叫人抓到一点把柄就会引火上身。你却留了这么大个口子给九弟?”
“他只会觉得是你在布局,而我是救他的人。”
齐骏冷笑了一声:“原来我也在里面。”
其实不管齐晏或是别人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了。我指的不重要,是大局已定,旁的都起不了作用了。齐骏说的没错,我花了这么多心思,当然不会要一个结局未定。
“夫人莫不是背着本王,和九弟达成了什么协议?”
“王爷说笑了,不过顺手在德宁王那儿立个难忘旧情的人设罢了,万一有用呢?”
“只是人设?”齐骏凑上前盯着我问道。
“若要王爷在我和秋奴之间选一个,王爷大概还会权衡一下。但换成德宁王,可能一眨眼就有答案了。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可留恋的。”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齐骏突然念道,正是我曾经写过的一句诗。
“这句其实是佛家禅语。”
“何种禅语?”
“落花遇到流水,是偶然。流水不恋落花,是自然。自然常理不会被偶尔改变,此乃第一层。人行于世,以眼观物,‘眼见’之得即为落花。而人心恰如流水,随缘而动亦非死水。落花在意流水,就好像以‘眼见’人心,可流水无情落花,人心绝不以‘眼见’可得。这便是更深一层的意思。”
“可够深的。”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戏码太过常见,拿来喻情倒也合适。不过我和九皇子之间,演的不是这场。该是此情以为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