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拉她到凳子边上，又问侍女要来软坐垫，亲手铺在凳子上，小心扶她坐了。

宋知韵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专等她张嘴挑开话题。

沈曼赧然一笑，也不落座，只站着说：“恭喜妹妹。我这有一只长命金锁，便作为给你腹中婴孩的见面礼吧。”

宋知韵斜扫一眼那金锁，金光灿烂，是上等之物。她不动声色挪开眼，直言拒绝：“姐姐自己留着戴吧，我这孩儿离出世且早着呢，用不上。

“妹妹，那日是我不对，我不应不分好赖，践踏你的心意……”沈曼知她简单消不了气，极力把姿态压到最低，“我日思夜想，追悔不及，终于下定决心来和妹妹负荆请罪。妹妹，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听与不听，成与不成，都是姐姐自己的事，何必在意我的看法？只要姐姐觉得称心如意，我能有什么指手画脚的呢？姐姐大可不必苦苦求我原谅，因为我根本没资格插手。”宋知韵皮笑肉不笑，十分阴阳怪气。

尽管沈曼已做好被冷言讥讽的心理准备，但实际受了嘲讽，却情不自禁红了眼眶、酸了鼻子。她强忍不占理的委屈，撑开脸上的肌肉，笑道：“妹妹是这世上抛开爹娘、长兄之外，最值得信赖的人，我一向把妹妹当作一母同胞。妹妹，我真的知错了。妹妹究竟怎样才能解气，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她这篇文章说得凄凄楚楚，神情又欲泣不泣，着实我见犹怜。宋知韵于心不忍，用眼色点向身旁的座位，道：“姐姐请坐吧。”

沈曼暗暗舒一口气，心想妹妹最是嘴硬心软，平生见不得人家落泪，看来这来非所愿的泪珠，倒帮了自己一把。她破涕为笑，矮身坐定。

“曼姐姐，抱歉，刚才对你夹枪带棒的。”宋知韵有一个明明白白的优点：知错就改，从不拖延。“姐姐和曲……曲公子进展得还顺利吗？”

因赌气，她有意识隔绝开和沈、曲二者有牵连的消息，她的认知尚停留在接沈家老太爷老夫人进京商议的节点上，后文如何，一概不知了。

“已请先生算过生辰八字，议定了亲事，就定在十月初六。”沈曼掖了掖鬓发，桃腮粉润，娇羞惹人爱。

宋知韵感慨万千道：“还剩不到一月姐姐便要成亲了，真快啊。”

沈曼道：“谁说不是呢？一晃眼，妹妹都身怀六甲了，当真始料未及。”

“好好的，又扯到我头上来。”她急忙把话头转到别处，“王副将，姐姐有印象吧？”

王副将待沈曼，一见倾心，一往情深，八尺男子汉为她，痛痛哭了一回，实属奇闻。据说颓废了些时日，现已重振旗鼓，一心扑在公务上；霍铮失却自由的这段日子里，他奉命去了南边一趟，安抚深受匪患荼毒的民众，很得民心。可以预见，前途一片大好。

“哪里会忘呢……？”沈曼低下眉眼，好似在有意逃避她的视线，“他是位良人，但不是我的。”

“其实，以王副将的条件，不缺女子倾慕的，光我打听到的，足足有五六个高门大户有意向招他为婿，无一例外全被他回绝了。倘若姐姐把倾注在曲公子身上的心力，分出来一点点，也许将另有一番天地。”王副将的情深意笃，深深感动了宋知韵，乃至不少朝臣亦为之叹息，唯独打动不了沈曼。

沈曼纤长的手指不觉抓紧一方素帕，那是曲逢时赠与她的，不算贵重，甚至略微寒酸，耐不住她爱不释手，日日随身携带。默了一瞬，她说：“造化弄人，有缘无分。他前程似锦，有的是优选，我不敢高攀，惟愿守一人，平平常常过日子，纵节衣缩食，终日与粗茶淡饭相伴，亦不足为惧。”

道不同，不相为谋。宋知韵不认同，却不再强求。

*

自查出喜脉后，宋知韵的小日子惬意到过分，前有娘家人连绵不断的偏爱，后有霍铮细致入微的照顾，不夸大其词地讲，不到一月，她整整圆润了一圈，个把月前合身的衣裳，现在吸着肚子方堪堪穿上身。众人一致叫好，她可高兴不起来，成日为日渐多余的肥肉而懊恼伤怀。

是日，宋知韵又在铜镜前长吁短叹。

云舒送滋补参鸡汤过来，温笑道：“您以前太瘦了，长点肉正是更好看了呢！”

“你也来诓我。”她半个字也不信，“眼瞅胖成球了，哪里好看？以后能不能瘦回原样还未可知……唉，烦死了。全是霍铮做的孽，反让我来付出代价！”

云舒忙递了汤，道：“您喝口汤压压火。”

近来她饿得比从前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吃过早饭挺不过两个时辰，嘴巴里若不嚼点东西，便觉得难受。当下这个点，馋虫果真又长出来了。汤水的味飘飘然入鼻，鸡肉的鲜香缓然在味蕾绽放，勾动口水不住分泌。接碗于手心，她尽情慰藉铺天盖地的食欲。

“放榜的日子临近了吧？”一碗补汤入腹，宋知韵抚着微鼓的肚皮，问道。

云舒掐指算算天气，点头道：“十月初二的日子，就剩十天不到了。哦，沈姑娘的婚事不也在十月内吗？可赶巧了，双喜临门呢!”

一想到沈曼即将成为曲家人，她就郁闷得紧，喜是喜不起来的。因淡淡道：“但愿真如你所言，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吧。”

正闲聊间，忽闻窗外一片哗然，像是有什么稀客来访似的。

云舒近窗一瞧，微一吃惊，道：“奴婢看着好似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田嬷嬷，正往屋里来呢。”

宋知韵也觉诧异，不及细思量，帘子已由外掀开，田嬷嬷春风满面走了进来。

“夫人快坐好。”田嬷嬷及时劝下她将将起身的举动。

“不知嬷嬷要来，有失远迎。”她递眼色给云舒，云舒会意，下去沏茶招待。

田嬷嬷含笑近身打量起她，看她红光满面，体态丰盈，不由点头称赞：“娘娘得知夫人大喜，专程使老婆子我来探望。现下看您精神饱满，娘娘也能放心了。”

宋知韵欠身道：“该是我进面见娘娘，反让娘娘操心了，真真失礼。”

田嬷嬷道：“夫人身子不方便，娘娘能理解，还特特开了库房，挑出上贡的人参、药材，命老婆子带了过来，以便您滋养身体。”

“多谢娘娘恩赏，及身上好些了，我一定当面叩谢娘娘。”她诚惶诚恐道。

田嬷嬷道：“这就是夫人外道了。霍将军和太子爷亲如手足，您身为霍夫人，娘娘多关照您几分属情理之中，何苦谢不离口。”

“娘娘的大慈大悲，普照大地，我和将军万分感恩。”念头一转，她又说：“嬷嬷费心来一次，可得让将军也来见见您。”

可巧云舒烹了热茶回来，遂遣她去请霍铮。

田嬷嬷笑而不语。

宋知韵隐约有了眉目：看样子，来问候她是其次，约见霍铮方为首要。

少顷，云舒引霍铮出现。

田嬷嬷离位，起立问安。

“嬷嬷请坐。”霍铮深受田嬷嬷照拂，发自内心尊敬她，这会亲扶了她坐回。

“将军好福气，娶了宋娘子这么一位好夫人。”田嬷嬷看霍铮的眼神，流露着长辈特有的和蔼欣慰。

霍铮格外受用，拢住宋知韵自然搭在腿上的手，回头注视着她，逐字逐句道：“嬷嬷说得是。得宋娘子相伴，是我的荣幸。”

田嬷嬷毕竟是外人，当外人面前，把私房话摆出来，怪肉麻的。宋知韵用闲着的手，拍打彼此相扣的手，小声嗔怪道：“嬷嬷还在呢，正经点。”

田嬷嬷才不见怪，甚至巴不得小夫妻俩一直腻歪下去。她霁色染面，玩笑道：“是老婆子来得唐突，打扰夫人将军的小日子了。”

宋知韵羞红了脸，垂头默不吱声。

“皇后娘娘有句话托我告知将军。”内容如何，田嬷嬷不予揭晓。

跟霍铮朝夕相伴久了，宋知韵察言观色的本领有所长进，她一眼识透田嬷嬷的深层用意，借故去花园闲逛透气，给他们留足了空间。

田嬷嬷这才放开了手脚，表明来意：“娘娘问，将军和水云间，是否存在利益交换？”

霍铮把目光从那瞥倩影淡去的方向移回，泰然道：“有。”

田嬷嬷眼皮子一跳，努力沉着气道：“仅仅涉及贺家，还是……”

“是，也不是。”霍铮何等聪明，怎会料不破令田嬷嬷谈之色变的情由，“不瞒娘娘，我有意一举除掉水云间，以肃清隐患。”

他的坦诚，可把田嬷嬷打成了惊弓之鸟。她忙屈身道：“事关重大，这不是老婆子该参与的，请将军慎言。”

霍铮笑得隐晦：“那么，劳烦嬷嬷转告娘娘，国舅爷与我之间的纷争，我自有把握，不消娘娘和太子爷伤神；水云间诸事，亦一切尽在掌控中，不日，必还君主一个耳清目明的局势。”

田嬷嬷大觉骇然。这京城明里暗里的风起云涌，全在他把控之下，万幸他忠诚于娘娘、太子爷，若与之为敌，后果不堪设想。田嬷嬷强装镇定道：“将军的一字一言，老婆子谨记于心，必定原原本本禀明娘娘。”

霍铮打位子上起来，谦逊留人用过膳再走。

身兼重任，田嬷嬷不敢再行叨扰，婉言相拒，匆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