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贺勉如约而至。

“贺二公子，我们夫人正歇午呢，你先坐着吃杯茶等等好了。”本来端茶送水的营生该由桂枝包揽，怎奈她听闻了贺勉的臭名，如何也不肯抛头露面，云舒好性，便替她来应付。

刘氏的刁蛮，贺勉连十之二三也没得掌握，面对云舒冷淡的态度，只握着茶杯贼兮兮问：“我大嫂有没有说给我指派个什么营生啊？”

上次输得狠了，到现在个把月过去，两手空空，漫说进赌坊的大门，出门雇车的银子也拿不出来，又不敢忤逆母亲的命令，唯能咬牙逼着自己整日与那些劳什子书本作伴。

母亲有言，老大媳妇答应了为他行方便。一想到有了职务，俸禄紧随而来，便能去一雪前耻的美事，他饭都没吃两口，马不停蹄地来了。

贺勉身材臃肿，加大加宽的袍子底下遍布一圈又一圈肥肉的勒痕，他坐在那，半截身子挤在椅子外边，即便他现在是仰着头的姿势，下巴同脖子依旧没有分界，呼吸声更格外粗重，云舒不自觉联想到，小时候在镇子里见过的、过年时躺在砧板上惨叫的黑猪——一样令人不适。

“我做下人的，哪里敢随意过问主子。二公子还是等夫人午觉醒来自己去打听吧。”云舒强忍反胃，硬生生扯出一个笑，“二公子慢用。”

贺勉欲阻止，人却犹如一阵清风飘过，任抓也寻不着下手的地儿。

“真是的，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早知如此，合该舒舒服服睡一觉再来。”既来之，则安之，他端起茶打眼瞅了眼，又凑鼻子上去闻了闻，“难怪母亲不惜舍了老脸都要和姓霍的扯上关系，敢情他竟发达到这等地步，区区几口茶水闻起来也跟别家不同。”自言自语之间，他张嘴管了一大口，“唉！这般神仙似的生活给我多好！”

光幻想着，手已觉得痒痒，巴不得尽快从哪搜刮些银两，到赌坊挥霍一把。

逃也似的躲出来以后，恰和孟康打了个照面，云舒刹住步子。

“怎的了，脸色比苦瓜还难看？”孟康纳闷道。

“真不嫌寒碜！”云舒斜眼扫过兀自在屋里傻笑不停的贺勉，饱含嫌弃道，“同是一家子，贺大公子温润有礼，受人尊重，偏有个不知魇足的兄弟，坐也坐不安稳，猴急着向我打探夫人许了他什么职位。那样子，怕是打着继续胡乱霍霍的算盘呢！”

孟康和霍铮是自小的交情，贺勉何等荒唐一清二楚，他晦气地错开投向厅内的视线，道：“那点子俸禄，都不足以给赌坊过路费。他倒是高枕无忧，全然不管贺家欠着的一屁股债该怎样偿还。景公子当初就该听将军的话，早日自立门户，有将军在，到底不会薄待了他，架不住他本人孝顺过头，始终做着感化贺家人的美梦。”

云舒不愿参与这摊子乱账，摆手叫停：“得，你们高门大户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不懂，我只晓得夫人歇着长离不得人。走了。”

将将一个时辰后，贺勉终于接到了来自宋知韵处的消息，此次不同以往，是孟康捎来的：“二公子，夫人交代的，让我把这文书转交给你。后日卯时，你准时去大理寺找许大人报道。”

贺勉将文书接于手心，左看右看，“贺勉”二字跃入眼帘一刻，干坐大半晌的气烟消云散，喜不能禁，撑着两手边的椅子艰难起身，准备回家转达喜讯。

“二公子且慢，这是我们夫人对你的关照。”孟康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贺勉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夺至怀里，上手掂一掂分量，油然塞回袖口，沾沾自喜道：“谢过大嫂的美意。”

孟康道：“二公子慢走不送。”

捞到救命钱，贺勉分外好说话，利利落落闪人。

“夫人，都按您嘱咐的办妥了。”过后孟康一五一十回禀。

宋知韵手捏一把团扇悠悠扇风，话音也不急不徐：“嗯。将军离京好几日，约莫应到金陵的地界了，他可有传信回来？”

孟康心道，夫人总算忍不住过问了，将军果真料事如神。

深究起来，将军是自请南下的，临行之际，曾断言，不出五日，夫人定当过问他的情况。

刚开始，夫人只言片语未有，他将信将疑，现在不得不五体投地。

姜还是老的辣。

“中午刚到的信，将军他们已在衙门安顿下来了，一切安好，您不用挂念。”

“……那就好。”她转头遥望南墙外的蓝天，不知他那里的天气是否也和京城一般，万里无云。

同一时刻，远处天另一端的霍铮，忙里偷闲，抚着胸口的香囊，任由思绪飘远。

金陵刺史鲍克洲特来寓所拜访众位将领，登上楼梯，与凭栏无语的霍铮正打正着，忙敛衽称好：“不知霍将军在此，多有失仪。”

霍铮眉心微动，不露声色藏好面上浅浅的思念，回身道：“鲍大人这个时辰来，敢是那伙贼有动静了么？”

早晨船靠的岸，一整个上午鲍克洲寸步不离，恭谨接引，周全相待，一个时辰前方离开。

霍铮严肃起来，压迫感十足，鲍克洲一早闻知，现今几番亲自接触下来，仍无法平心看待。他极尽谦卑道：“下官无能，未得探查到贼人的动向，不过已照您的令，各个关口均派重兵巡查把手，日夜轮换，绝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提起这帮贼人，可谓榨干了鲍克洲的心力，四处流窜作案，行踪隐秘，下手狠辣，分派出去的兵卒络绎不绝，每回都晚一步，空手而归。士气一落再落，贼寇日益猖狂，从十天半月犯案一回，演变成隔七八日一回，好不头疼！

万幸迎了霍铮这座大佛来，那起亡命之徒似也得了口风，吓破了胆，距上次谋财害命，已有整整十日未作乱，却不失为一桩好事。

“既鲍大人自己来了，刚巧省却差人相请的功夫。”霍铮冲身后喊一声王训，即时有一位结实汉子大步而来，“鲍大人，有关贼寇逞乱的一应卷宗，我与王副将要翻看翻看。”

鲍克洲稍有为难：“舟车劳顿，霍将军不妨歇息一晚，明日大早，下官着人将卷宗全数搬过来，您慢慢看。”

王副将粗人一个，脾气直爽，讲话从不给人留情面，当下厚着嗓子说：“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休息！兵贵神速，我们早一日逮住那帮狗娘养的，早一日夜里睡得安稳！鲍大人，别磨叽了，赶紧带路。”

鲍克洲吓得额角直冒汗，再不敢使官场上那套假情假意，急急引路。

道远，王副将、霍铮马头挨着马头，并行街边。王副将定不住，长篇大论起日前及时救下宋知韵表姐夫等人的过程，分析对于贼寇可能逃窜路线的看法：“海上搜了大半个月，比脸还干净，我推测，狗贼们不一定死守着船，八成是弃船上岸，躲到了犄角旮旯里。反正沿海的城池就这么几座，大不了一个城一个城搜，哪怕他钻到地底下，也给他掘地三尺挖出来！”

霍铮执辔，寂然无话。

头绪跳脱是王副将最为突出的特点，譬如眼下，他毫无痕迹地转了话题：“将军，出发前你与你夫人难舍难分的场面，弟兄们全告诉我了。啧啧啧，你不够意思，我与你出生入死十来年，你是一点风都不漏，到现在好了，你过上有人疼有人爱的逍遥日子，你兄弟我还一条光棍，吃冷饭睡冷炕……苦啊。”

不夸大其词，王副将一张嘴往外蹦几个字，霍铮都有数。他向叹气不迭的王副将侧目，一针见血道：“说吧，打上哪家姑娘的主意了。”

王副将仰天大笑，声声洪亮：“不瞒你，和你带点关系。”

霍铮忽然意识到危机感，猛勒马，微眯的双眼之下隐约浮动着凶气。

“哎哎哎，别错怪好人！”王副将旋即停住，忙不迭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夫人不是我的菜，你夫人的那个表姐，我倒颇有些兴趣。”

那女子梨花带雨地向他道谢的场景，他至今难忘，甚至清净多年的他，夜里竟开始频繁做难以启齿的梦……夜夜反复，无法克制。

后来他打听到她叫沈曼，随兄赴京小住，这沈家凑巧和霍铮妻家有亲。

这简直是老天助他！

“那姑娘姓沈，金陵人士，是你夫人的表姐，”王副将兜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没许配人家。”

后面一句才是重点。

他固然中意她，却非霸占人.妻的无耻之徒。

他行事，首先讲究个清清白白。

铁树开花，实属罕见，霍铮存心给他难堪，明知故问：“你大有能耐，说与我作何，何不亲去表明心迹？”

王副将抓耳挠腮，迫切之中隐含顾虑：“我是考虑，万一那姑娘对我无意，而我擅自登门求亲，会给她招来麻烦。姑娘家不比咱们这群大老粗，看重名声。将军，她和你夫人沾亲带故，我想，拜托你夫人帮忙，趁这段日子，多在她跟前提提我的好处，最好叫她熟悉我这号人，等解决了那干狗东西，我再视情况而定。”

霍铮嗤笑道：“你小子，心计够深的。也罢，念在你真心实意的份上，我且助你一臂之力。”

正好是时候给她写封家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