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负手站在王府门前，看一片落日晚霞色。
他被自己的父亲发配过来已经三年。
该感谢父亲吗，终于在最后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封地偏远困苦，临时把发配之地改为这鱼米丰饶之地。
惠王这个名号已经如影随形，仿佛中间没有过太子，就连蓁蓁，也不再会面露屈辱，坦然接了惠王妃的名号。
“殿下，经过你以后，惠就是取仁爱聪敏之意，未来的皇子们对这个封号可是要抢破头，你就好好珍惜吧。”
又想起灵雨那小丫头说的话，悦耳动听生动的仿佛当时情景正在眼前，饶是他当时满腹忧思，也差点都被逗笑了。
虽然是孩子话，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费上些事罢了。
想到小雨，不免又想到了承俊。
父皇最爱的儿子，大梁圣人心中真正挚爱的唯一的孩子，其他人只是无可奈何有的陪衬和多余。
陪衬啊......
“姐夫，你在门口干什么呢？”
惠王自己都没发觉脸上带了欣悦的笑：“看看这晚霞，美景不多得。”
“姐夫你真有兴致。”叶灵雨随便应和两句，跟送她回来的小伙伴道别：“回去吧，就说不用送，你娘该担心了。”
“我娘可不会。”叶灵雨的小伙伴答，看了惠王一眼，脸红着问好。
惠王这三年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并没有什么天涯沦落人的颓丧，反而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整顿改革，还当众斩首了几个鱼肉百姓的巨贪，经过他的治理，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起码民风清正，他俨然已经成了当地百姓最敬重的父母官。
也是很多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回去吧，太晚了不好走。”叶灵雨担心小伙伴，“严大哥，你送送小燕吧，她家太偏僻了。”
“好嘞，小姐。”
“不用了，不用了。”小燕连连摆手。
“听我的。要不就是我送你。”
“那还是严大哥吧，你送我然后我还得再送你回来。”
叶灵雨和小燕相视一笑，彼此不再谦让。
目送小燕回去，冷不防惠王出声：“你现在倒是一点不客气，用我的人很顺手。”
“都身在民间远离王都了，姐夫你也该接地气，更何况为了表现爱民如子你也该送人家回去不是，我给你省事啦。”
这姑娘显然很喜欢很适应这里的日子，惠王想，说话都少了王都的谨慎和矫饰，大大咧咧起来。
最重要的是，开始把他当自家人了。
“说起来姐夫，”叶灵雨往府里走，想起一事回头叫他，“今天我去小燕家，她爹伤病的严重，再一问竟然是前年退下来的老兵，可这抚恤总是拿不到手，你可要管管呀。”
“小雨如今不得了，随意使唤侍卫不够，都开始以权谋私了。”
“这算什么以权谋私。”叶灵雨满不在乎，“本来就是给你家打仗落得伤，是你们家应该做的，我只是提醒和监督。”
是给我家没错，不过这功劳可不归我。惠王冷漠的想。
并排走着的姑娘显然也想起了某个人，只是无论对她还是对她姐夫，这人都是不提为妙。
两人都颇懂心斋之道，知道人要活得长久，烦恼诸事不应挂怀，转而说起其他趣事。
可惜说着说着，此人存在感实在太强，时刻注意避开也挺累的，反而造成了另一种烦恼，叶灵雨索性迎难而上，主动提起来李承俊：“听说又打了胜仗，不知道怎么洋洋自得呢，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语气平和，不带感情，仿佛只是闲话家里不省事的亲戚。
惠王想起小弟爱娇霸道的性格，会心一笑。
“三年了，不想见见他吗？”
“不了吧，见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而且，”叶灵雨犹豫；“他还想见我吗？”
“我可不是当年他钟爱的样子了。”
小姑娘笑，她长结实了不少，没有了在王都的娇娇怯怯，脸颊丰润，映衬着霞光竟然美不胜收。
一种踏实沉静的美。
“因为小雨是大人了。”惠王宠爱的说，这三年，他和蓁蓁看着小姑娘从浮躁忧伤到从容自信，漂浮不定的王都名花深深扎根下来，脚踏实地，正式体会人间的欢喜。
看的人也欢喜。
“姐夫，你们是不是觉得，李承俊特别孩子气，特别讨厌守规矩？”
惠王点头。
“才不是呢！”叶灵雨埋汰她的青梅竹马；“他就是看着桀骜，实际骨子里比谁都讲规矩，大男子主义，最最最追求正统的一个人！”
“这还真没看出来，”惠王说，“小的几个承俊最淘气，黄泰看了头疼，告到父皇那里，也只说小儿天性自然，不必多加管束。”
“那是他不服黄师傅而已。”叶灵雨煞有介事的摇摇头，做指点迷津状：“他自己估计都不知道，有的人古板在表面，有的人死板在心里，你看看他，做圣人的好儿子多么尽心，多么忠君之事，整一个甘为千夫所指，你再看看他对老婆的要求，就喜欢比他矮一截的女人，整天围着他转，什么都不用想，把得家定就好了！”
惠王失笑，配合作受教状，虚心问道：“可我看灵雨小姐天天和他作对，怎么你们好的很？”
“小打小闹的，真不顺着他，不就马上掰了嘛。”
“可惜呀，忍得下脾气，如今就是晋王妃了。”
叶灵雨摇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女孩子老气横秋的样子很可乐，惠王笑道：“如今时候未晚，我送你去承俊那里，你哄他两句，王妃还是你的。”
“不了，不了。”叶灵雨连连摆手：“且不说时移世易，更何况我不是当那种主母的材料，还是能者居之吧。”
两人已经穿过长长的回廊，李清风踢踢踏踏的跑来，嬉皮笑脸的抱住父亲的大腿：“父亲！”
又转头甜甜打招呼：“小姨！”
嘴甜讨喜，又一个李家小豹子。
惠王把他抱起来，沉甸甸的圆团子，颇有分量的喜悦。柔声问他：“吃饭了没有？跑太快会摔倒。”
“不会！”李清风神气的挥手，抱住父亲的脖子：“等着父亲一起吃，吃两碗！”
“小猪怎么这么能吃。”
小猪是李清风的外号，叶灵雨取得。
“清风今天练武了！萱草说得多吃一点，长得和父亲一样高！”
“姐夫。”叶灵雨提醒惠王，往边上眼神示意。
惠王顺着灵雨目光看过去，他的长子言璟，站在回廊下，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孩子才八岁，谁也没有亏待他，却长得细瘦瘦一条，敏感多思，众人待他都倍加小心。
真是奇怪，惠王想，这孩子像谁呢？就算是他自己，小时候也没这样羸弱。
难道是因为清风？
惠王低头看怀里的小儿子，活泼机灵，眼睛圆圆，抱着他像抱着一团火焰，生机勃勃的，喜欢的人用来取暖，不喜欢的人会被灼伤。
如果父皇看见了，会喜欢清风吗？就算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生的。
“言璟，过来，到父亲这里来。”惠王伸出手，如同小时候期盼他的父亲这样对他一般。
李言璟扭捏了一下，抬眼看见小姨鼓励的眼神，鼓起勇气快速跑来，然后克制的停下，小心而有礼的把手放父亲手里。
“这下高兴了吧。”小姨用眼神问他，笑眯眯的从父亲怀里把弟弟抱出来，让他独占父亲。
弟弟不哭不闹的趴在小姨怀里，小手扒得紧紧，冲着他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其实弟弟很可爱，李言璟想，就是都多喜欢我一点就好了。
“走吧，吃饭去。”惠王牵着大儿子的手，慢悠悠的往府里面走。
“对了，小雨。”惠王貌似不经意的一提。
“啊？”
“承俊要成婚了，下个月，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于秀娟喜滋滋的坐在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庞。
大伯父给她寻了一门好亲，本来她都认命了，于家女儿嫁谁不是嫁，在边关还能有谁欺负她不成。可大伯父告诉爹，要他选最拿得出手的女儿，于家要和皇室攀亲。甚至郑重的告诉父亲，这关乎于家将来的命运。
大伯父家族里说一不二，爹诚惶诚恐的在他众多女儿中选来选去，最后她入了爹的眼。画像送去给大伯父一瞧，也点头说好，于是这亲事就这么定下。
不枉她多年来在爹和祖母面前做足孝顺姿态，平日又刻意出挑，不然哪里轮的到她，也幸亏，大伯父没有儿女，只有一个续弦。
她给家族带来了好处，娘在家里能好过些吧。
等被接到了王都，更大的惊喜朝她砸下来：大伯父不愧是大伯父，要她来，是配给晋王的！正妃，晋王正妃！
就算她再淡泊，得了这个消息也是整晚睡不着觉，难道真如乳母所说，她时来运转了？
看着镜中自己饱满年轻的脸庞，还拥有热情的年轻的眼睛，于秀娟不由的笑了。是啊，为什么不能是她时来运转了呢？被家里的龌龊磨平了心气，都忘了，好事自己也是配得上的。
乳母也喜滋滋的，站在后面梳于秀娟的秀发：“真是一把好头发，乌油油的，随夫人。”
又忍不住上瘾似的提秀娟的婚事：“真成了？来准信儿没有？”
“成了呢。”秀娟眼睛都在笑，嘴角总不自觉的上勾：“大伯父派人来说的，那还能有假？”
乳母忙不迭的说：“大老爷说的那就错不了！真是祖宗保佑啊，大老爷有能耐，咱家出王妃了。”
谁说不是呢，秀娟想，这全都要感谢大伯父，指望她爹，呵，不说没这个机会，有也轮不到她，之前还想着让妹妹来替换她呢。
男人还是有权有势的好啊，薄情又怎样，窝囊又一个一个往家抬小妾的才恶心。
“不知道晋王殿下长什么样子，听说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呢。”小丫头们议论纷纷。
于秀娟也想知道，可出于少女的某种矜持，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不太热切才好，因此没有说话。
“对了！”
乳母突然一拍手，“外头站的那个春桃，听说是宫里来的，叫她进来问问？”
“不好吧。”
“怕什么，以后您是主子。”乳母开门叫人，小丫头们脖子伸的老长，想看看这宫里的人什么样。
一时间眼光都聚集到门口，可并没人进来，只听见一把轻轻柔柔的嗓音：“是您唤我，贵人有何吩咐？”
“我家小姐叫你进来，有话要问。”
轻柔嗓音应是。
来了！来了！小丫头们交头接耳，于秀娟不自觉往镜子中看了一下。
一只绣鞋先迈过门槛进来，接着另一只也轻巧落地，莲步轻移，宫装严谨的美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先依规矩给主人道出姓名，然后行礼，身姿极动人。
许是宫里的规矩，没有什么美人香，但宫女嫩白的肌肤，黑泽的头发，仿佛都散发出香气，引人嗅闻。
这是宫女？伺候人的？
于秀娟突然觉得自己的丫头有些粗糙，乳母平常听惯的嗓门也实在有些大，最重要的还有，连宫女都这样，晋王会看上她吗？
刻意显得威严些，于秀娟问：“你叫春桃？你是宫里来的？”
问完有些后悔，是不是显得蠢了？宫女不从宫里从哪里来。
“是，奴婢是主子特意拨来侍候王妃的。”
“还不是王妃......”于秀娟又羞又喜。
春桃笑而不答，意思很明显，早晚的事情，现在叫也无妨。
“咳咳，叫你进来也不为别的，你之前哪里当差？见过晋王殿下吗？”
“奴婢之前在春风殿当差，晋王殿下是常见的。”
春风殿于秀娟知道，是晋王的母妃，王贵妃的宫室。
“那......殿下，殿下长得如何？好相处吗？”
“殿下相貌自然是万中无一，至于脾气，殿下待自家人随和，奴婢无福体会，王妃相处过就知道了。”
这一问一答，人家都知无不言，于秀娟看向乳母，她不知还应该问什么了。问喜欢什么吃食玩意？太谄媚了吧。
乳母摇摇头，小女孩子就是面薄，替她发话：“听说，晋王之前有过婚约的。”
“是，乃是叶之远大人家的二小姐，前太子妃的妹妹。”
叶之远的大名连远在边关的她们都知道，不禁有了危机感。
“那婚事怎么吹了？这叶小姐貌寝？德容不修？”
“都不是。”春桃安然答道：“叶小姐美名传王都，与其姐并称双姝，至于德行，颇受宫中贵人赞赏，皇后娘娘赞其有古淑女之遗风，圣人更当众言此女才识德行具美，堪为吾儿佳妇。”
“哼，那怎么晋王不要她了？真这么十全十美的？”
“并非是殿下提出的，是叶小姐先解除的婚约。”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怀疑听错了。
还是乳母年纪大稳得住，质问道：“可不许唬人！你当面前是谁？可是未来的晋王妃！”
“春桃不敢，句句属实。”
于秀娟着急问：“到底为了什么？乳母你不要打岔，让她说！”
春桃立在屋中间，大声道：“并没什么秘辛，只是叶小姐向往自己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殿下不许纳妾，殿下为难，叶小姐就央求叶大人把婚约解除了。”
闺房里很寂静，也就过了一瞬吧，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屋顶险些掀翻了，不过到底没翻。
几个小丫头笑的前仰后合，于秀娟拿手帕捂住嘴，笑得咳嗽起来，她乳母一边给她拍一边指着春桃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还当是什么十角俱全，天上下凡的仙女儿，就这还才德兼备，我们姑娘家的烧火丫头都说不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
春桃依旧规规矩矩的脸，并不辩驳什么。她想笑吧，爱笑就笑，起码小姐敢说出口，你们呢，怕是连想都不敢。
于秀娟抹抹泪，她倒是对这传说中的叶小姐产生一点敬意，不为她的话，只因为姑娘家对敢于惊骇世俗的女子，总是即怜悯她傻又羡慕她特别，姑娘家总是想求一点特别的。
“后来呢，殿下怎么说？”
让众人失望了，没什么怒斥的戏码，春桃说：“殿下央求叶小姐，不要这么决绝，他把其他的女子娶进来，只是权宜之计，王妃之位永远是她的，整个后院都以她为尊。”
春桃眼里泛起一点恶意，盯着于秀娟：“殿下说了，他永远爱小姐，就算小姐这么辜负他的心，他也不忍心逼迫，只要她高兴就好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棘手了啊......
不理会所有人的欲言又止，春桃从容告退，于秀娟摆摆手，没了开始的精气神儿。
之后她们就该安慰自己，如今殿下娶得是她于家女，名分已定，小姐不足为惧，但是又会马上忧心忡忡，担忧的整晚整晚睡不着了吧。
春桃冷漠的想，这可不怪我啊，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还有，那个人现在在那里呢，我算帮上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