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是最好命的太子,从小太子位稳当当的,大婚后就能直接当皇帝。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毕竟历朝历代真没几个太子是我这样的。
我小时候以为阿玛有隐疾,然而阿玛退位后,我新多出来不少弟弟,我觉得自己那会真傻。
阿玛说,当皇帝的,向来都是孤家寡人。
我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从前有阿玛在,我不用当什么孤家寡人。
然而今天我阿玛死了,我想我以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我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在我身后站着了。
除了阿玛,没有人会几十年如一日地爱我,没有人会永远义无反顾地支持我。
他才刚刚驾崩,我就开始想他了。
太医说,我不能一直哭,对眼睛不好。
阿玛也说,我要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太医和阿玛说得有理,但我控制不住。
阿玛说让我把他床底下的匣子装进他棺材里,我照办了。
可我没有完全听他的话。
他不让我看,我偏偏打开看了。反正他一向疼我,就算生气也不会气我很久。
更何况,他如今便是生气,我也见不到他生气的模样了。
匣子里的东西,我不喜欢。
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打开过。
那匣子里全是画,穿着我的衣服,可那张脸却不是我的脸。
画是我阿玛亲手画的。
只看着那画,我都能感觉到阿玛动笔时的认真以及他倾注的满腔感情。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阿玛他到底拿我当什么?
替身吗?
我叫来梁九功和魏珠,问他们,知不知道画里人是谁?
我猜是我那个早夭的同胞兄长,承祜。
梁九功与魏珠都说不是,他们还说阿玛待承祜是好,可对我却更好。
我信了吗?
没有。
因为我阿玛,曾经的的确确把我当成了一个替身。
他看我的眼神太过复杂,时常透露出想念、遗憾与愧疚。
小时候,我不懂阿玛为什么会用那些眼神看着我。
我便问他。
他说:他只是想我额娘了。
那会我信了。
长大以后,他看我的眼神,有欣慰、有夸赞、有鼓励,那种遗憾少了很多。我以为阿玛放下了,我就没有追问。
毕竟额娘去世早,我怕问了之后,阿玛会伤心。
可如今看着这一匣子的画,我觉得他骗了我!
他想的那个人,根本不是额娘。
他从来都没有放下,只是更会隐藏了。
是因为我大了,不好骗了吗?
要是阿玛此刻还活着,我总归是要怒气冲冲去问他的。
可是他不在了,他躺在棺材里,等我把这个匣子放进去。
我还是把这匣子放进了阿玛的棺材里。
等以后我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一定要亲口问阿玛那画里的人是谁。我总觉得,我见过画里这个人。
其实阿玛也送过我一张我的画像,他说是送给我的登基大礼。画里的我栩栩如生,这幅画被我挂在了乾清宫。
我亲眼看着他画的,那天阿玛边画边对我说,他希望我一辈子平安顺遂。那会我晃着双腿,吃着苹果,心里美滋滋的。
阿玛被送去了景陵后,我偶尔想起来那个匣子,还是会心气不顺。
这时候,我就折腾魏珠。
魏珠是我阿玛给我的贴身总管,但他经常背着我,去给我阿玛说我的坏话。于是我时常吓唬他,说送他去见阿玛,让他继续跟阿玛汇报我这些年都干了什么事。
魏珠一开始还害怕,后来听多了便习惯了。
于是我又去折腾梁九功了。
梁九功老了,也有些糊涂。他清醒的时候,知道我是皇帝。糊涂的时候,一旦见到我,总是叫我太子。
我时常问他,阿玛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梁九功信誓旦旦地说,那个人一定是我。因为阿玛晚间做梦,喊出口的都是我的名字。
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好不信了。
阿玛死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经常去景陵。
心烦的时候去,高兴的时候也去。
大臣们都劝我少去点,我觉得这些大臣们都不明白什么叫父子情深。
又过了好多年,我也要死了。
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鬼。
我终于知道匣子里的那个人是谁了。
是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神仙二哥。
他说,他和我是一个人。
所以画里的人是我自己?
可别瞎扯了。
我开口问他:“你这就是胡说,如果我们是一个人,为什么长得不一样?”
见他答不出来,我又道:“算了,就当我们是一个人。”
他伸手摸向了我的额头,我觉得他有点放肆:“把你手拿下去。”
他不听,但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快。
我听见他说,你阿玛对你不错啊。
我翻了个白眼,“难道不是你阿玛吗?”
他点头说:“是啊,就是我们父子俩没有相处得这么和谐。”
他这话,我有些好奇,便问:“你惹阿玛生气了?”
我看见他摇了摇头,又听到他说:“我才没有,我只是想得到我该得到的。”
他又继续问:“皇父往你身边塞人的时候,你不会觉得这是防备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不是防备,阿玛他只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很在乎你,以后你要是再遇见他,别惹他生气。要是他生气了,你要跟他赔不是。”
我觉得二哥和阿玛之间肯定发生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好像没有机会再见到阿玛了,他却可以。
我有一点嫉妒他。
他没答应,我觉得自己也要生气了,“你答应不答应啊?朕都快死了,这点请求你都不愿意吗?”
这个人真是倔强,怪不知道阿玛要生他的气,他还不准我用朕这个自称。我是皇帝,我凭什么不能用?
但现在我有求于人,于是我只好换个自称,“我跟你说,他棺材里都是你的画像,不是我的。”
他还是不说话,但我看他快哭了。
我才懒得安慰他,让他自己伤心去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说:“皇父很喜欢你,他养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用心。我有很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兄弟,皇父虽然对我很好,但对其他儿子也不错。”
“他出去打仗的时候,只会把我留在京里监国。佟家是他的母族,如果我说要废了佟家,他会生气。可是你提议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他也经常给我送人,换我的内侍。他不让我干的,我偏偏要干。那些侍卫、宫人,他要换要杀,我也不说什么。反正杀了这一批,他还会送来新的。”
“我很不喜欢他这样,但我习惯了。”
“他说他包容我很多年,可我也忍了很多年。”
“你觉得他管得多,他从前管的更多。”
“管我学文习武,管我办差,就连床榻上的事他也要管。”
“他对你,比对我好多了。”
听着他的话,我沉默不语。
我目光看向他,良久才说了一句真心话:“可是在他心里,你比我重要多了。”
他那个表情,明显不信。
我觉得他好像没长大一样。
于是我告诉他:“梁九功跟我说,阿玛会画我们的画像,然后把我的烧了,留下你的。”
他听了我的话,立即反驳:“你就在他跟前,他用得着看画像吗?”
我歪了歪头,带了一丝好奇心,“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来没跟阿玛认过错?”
他说有,我不信。
他这个性格,感觉比我还骄纵,怎么会是那种低头认错的人?
他急了,“我怎么没有?皇父他都把我废了,然后又要立我为太子,我都没生气。反而说皇父英明神武,让皇父另选太子。我都承认以前的事全是我的错,那些陷害我、要杀我的人都是对的。这太子我不当了,我也不想当了。这难道不是认错吗?”
我觉得他这话有些不对劲,便继续问:“你原话是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皇父谕旨至圣至明。凡事俱我不善,人始从而陷之杀之。若念人之仇、不改诸恶、天亦不容。今予亦不复有希冀。尔等众人,若仍望予为皇太子,断断不可。”
他还问我:“你就说,我这是不是认错了?”
我觉得阿玛怕不是得气死。
他这哪里是认错,是火上浇油吧?
况且我觉得阿玛也不会废太子。
因此,我不禁对他说:“阿玛只会选你登基,怎么可能废太子,除非你做了让他难以容忍的事。”
他听到我这话,好像更生气了,“他废了!他还废了两次!他老早就选了别人登基,就你那个好弟弟,胤禛。”
我觉得阿玛不会如此绝情,便想试探一下他:“你谋反了?”
阿玛绝不允许有人谋反,哪怕这个人是我。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毕竟阿玛临死前都在叮嘱我小心儿子叛乱。我觉得可能是历朝历代被迫禅位的太上皇都过得太惨了,阿玛他不能接受自己也落到这个下场。
对阿玛来说,皇位可以给我,但我不能从他手里抢。
皇帝和太子,至亲至疏。
原先我当太子的时候不懂,因为阿玛不会防备我。但我当上皇帝以后,从我儿子身上体会到了。
皇帝的确会提防儿子,尤其是太子。
他梗着脖子说自己没有,但我认为他肯定有谋反的心。
算了,我也不想和他争了。
估计是我阿玛第一次养孩子没经验,才把他养成这种鬼性子。要不是太子身份高,他早被人套麻袋揍了。
他太沉不住气了,好像精神也不太正常?
不对,他精神不正常,岂不是我也不正常?
我不想承认我和他是一个人了。
好气,想打他。
但我觉得我打不过,因为我快死了。
还是聊点别的吧,免得我也被他气死。
我又看向他:“你说,我死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迷惑了,“你死以后,自然和我一样啊。”
我觉得不是。
我看见床上的我已经断气了,我的魂魄离开了身体。
我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声音,是那种撕裂的声音。
我发现自己的魂魄开始裂成碎片,就和摔在地上的瓷瓶一样,一点点地碎掉了。
我有点害怕,可阿玛不在,没有人会哄我。
那些碎片越来越多,在阴风的作用下,最后都去了一个方向:他的眉心。
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以后见到阿玛,要跟他说,我好想他,我不想当你的替身。”
他答应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谢谢他,但我不想这样做。
我不是死了,我也没有消失。
我只是要去见我阿玛了。
我想阿玛了。
我好像真的看见了阿玛,希望这不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