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燕问声的住处里面空无一人。

前些日子下过雨，满院子的落叶被雨水一泡、又经过几天日晒，散发出一阵夹着草香的尘土的味道。

燕问声出去了几天，回来才发现自己离开的时候忘记给符人打点了。他自嘲了一下，施法重新叫出了符人。

一个个形似真人的符人，随着飘落的符咒出现。与赵玲的符人不一样，燕问声的符人表情生动、栩栩如生，还能言善语、嬉笑怒骂，如同真人无异。

它们在这里侍候多年，竟没一人发现他们并非生人。

符人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干净，燕问声走进屋子，面对那个对着他喋喋不休的“老仆妇”，只能一笑置之。

老仆妇啰啰嗦嗦地念叨燕问声，说他在外面忙了好些日子，回来就别想事情，好好休息才是正道；又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未等燕问声回答，又自顾自地为燕问声做好决定，无非就是燕问声好的那几口。

一成不变的关心让燕问声感到无比的安心。

他回到房间，打开窥灵镜。

赵玲的结界把他的法术挡在外面，他的窥灵镜看不见矿山空洞里面的情形，但从金鼎山庄那边看见的祭器式样和数量，他大概也知道赵玲在做什么。

赤衍通过在各地设立医馆药铺，把苏宗的巡狩卫分散到申州各地，现在到处都是苏宗的分堂，整个申州都有苏宗的渗透。他知道赤衍想要干什么，不得不说他挑的“苏任行”的这个身体和身份，真的特别合适他的计划。

赤衍回来是要复仇的，他做了千年的准备，这一场大战恐怕不能避免。燕问声手一晃，一个乌黑发亮的牌子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把牌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自言自语说道：“是时候去拜会一下那位大人了。”

燕问声没想到自己没在家里休息几天就又要出来，而且还是来的这种地方。

仅有一山之隔，山的两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燕问声皱了皱眉头、捂了捂鼻子，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来。他环视这周围的一切，想起了那段遥远的经历。

他抬头看着天空，相比山阳那边的万里无云，这里放眼都只有厚重的乌云。像是一坨一坨浸透了陈年血迹的棉花，层层叠叠地压在人的头顶上。

他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走着，满地杂乱无章疯长的荆棘，丝毫没能阻碍他的步调，他避开那些在地上纵横流淌的脏水，看见了那些在荆棘丛中腐烂成泥的尸体。

他又皱了眉头，他认得出来，那边的几个骷髅里面，有破损的那半个，不是人的骨骼。从进入尸山血海开始，燕问声的脸上就不见是平时的笑意盈盈，徒剩满脸的凝重。

穿过尸山血海，再往前走就能到达忘川。

宽阔的河面，一眼望不见对岸。一河之隔，尸山血海上空层层叠叠的乌云，就像被什么隔开了一般，与对岸的阳光明媚宛如两个世界。

燕问声花了好一阵才走到了奈何桥，他在桥头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一眼，双脚已经全是血污烂泥。他叹了一口气，施法把鞋子弄干净，才重新抬脚踏上了奈何桥。

他无心欣赏周边景色，毕竟千年以来，这里的景色都没有一点变化。

深不见底的河水、乌黑发亮流着彩光的河面，还有漂浮在河面上星星点点五彩斑斓的游魂。将要到达对岸之时，燕问声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江面，他的视线直透河底，仿佛能看清那些沉默堆积在河底的冤魂。

要是当年不是敖闰提前让他带着族人走，那今天在这里躺着的，怕就是他们白泽全族了。

与可以修炼的族群不一样，他们白泽只有族长一人拥有上古异兽的能力。族长在位的时候找到继承人，在生命即将结束、交出“白泽”这个身份的同时把先代的所有灵力、法术、知识、见闻等记忆传授给继任者。

成为族长，就意味着要肩负起传承和保护族人的责任。

当时神魔大战已经有扩大的迹象，神族明知道白泽的子民没有法力，却还是征兆他们一族出战。就差了一刻钟，提前收到敖闰送来消息的白泽在神族的使者到达前，带着全族丢弃了所有家当，逃到一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

圣地没了，所幸全族的性命都保住了。

“你还惦记着当年的事吗？”

岸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云淡风轻的语气，却直达燕问声的大脑。

燕问声抬头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一位老人微微驼着背，迎面向着他走来。

那老人白须白发，身着粗布衣，看着像个普通的书斋老先生。老人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墨玉簪子，光滑油润，在阳光下微微流转着若隐若现的绿光。“君上这身表相，似乎不太衬得起您‘泰山府君’的身份。”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顺了顺身上的棉布袍子，笑道：“衣着不过外表，不过是裹在皮囊外的又一层皮囊而已。就算我穿得再好，在您白泽眼里，不还是那个无所事事的糟老头子？”

“多年不见，府君都学会开玩笑了。”

“彼此彼此。”泰山府君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微微侧身，示意燕问声随行。

两人并肩而行，聊起了许多过往。

“这些年，委屈府君了。”燕问声忽然说。

泰山府君又笑了笑，说：“比起你们，我哪里能谈得上委屈。你们在沙场上拼命，龙王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我不过是帮他照顾一下族人，何来委屈。”

“府君本不用在这种地方。”

“这里没什么不好的。虽然被隔绝在人界之外、又与魔国妖族为邻，可比起那仙山，我这里可自由自在得多。”

“说起来，也是托了府君的福，这偌大的魔界，也就只有这冥国的头上，才有这昼夜更替、四季风光。多亏府君守在忘川，才能阻拦魔族入侵人界。”

“入侵？”泰山府君笑着反问：“本就是天下生灵共有之地，何来入侵一说？当年若不是神族强行划分地界，把他们赶到那不见天日的荒芜贫瘠之地，他们怎么会千方百计要到人界去。”

“却也得亏这个地界划分得及时，不然现在还有没有魔族都难说。”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泰山府君忽然问道。

“不比你多多少。”燕问声说道：“当年敖闰来到圣地找我，只求我要了两个禁术。一个撕裂魂魄提升法力、一个封印魂识，之后就离开了。他说他有自己的理由，还让我赶紧带着族人离开圣地，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我也记得，那时候他来找我，求我在忘川在忘川沿岸圈出土地，准备收留无主之魂。我只笑他杞人忧天，虽然神魔之间时有冲突，可都是小打小闹，哪来那么多的游魂野鬼。可没想到，不到几年神魔大战就开始了。一时之间，尸横遍野，亡魂遍地。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我还以为，以你跟他的关系，会知道更多一点。”

“他确实是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情，可也没有交代完全。他说神魔大战只是一个幌子，不管以后他做了什么，决定最后的结局应该是千年之后。”

“现在千年已过，你来找我，应该是那几个人都齐了吧。”

“齐是齐了，可情况跟当年敖闰跟我说的不一样。”

“不一样？”

“我刚才经过尸山血海，那边的残魂怨灵已经所剩无几。迎凤楼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想，赤衍不日就能拿回自己的真身。”

“怎么，难道有什么意外？”府君听得出燕问声语气有异，便问道。

“敖闰可没有说赤衍的内丹会投入轮回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面！”燕问声看着泰山府君，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重，他正色说：“敖闰以逆鳞化形入轮回、其内丹化为灵石与龙骨一起留在天水湖，他还特意留下可以解开封印的龙牙，为的是等待赤衍的回归；敖闰对那个法术钻研许久，尚且只能让内丹以灵石之态存在；而赤衍竟能不动声色把内丹投入到轮回，这中间必定出了什么差错。

燕问声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要是他能早一点察觉妹妹天赋灵力居然是赤衍的内丹，他定会提早做好准备。

“你是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凤凰重生的代价，我们承受不起。”

“可就算不是你妹妹，换了别的谁，就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这不一样。天赋灵力只要未曾修炼、或者修为不深，要剥离身体也不是难事，现在难就难在小夜已经修炼了十几年，加上她天赋高，修炼的根基更深。这个时候想要剥离内丹她又毫发无伤，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唉……”泰山府君深叹一口气，话锋一转，说道：“一千年了，我还以为能一直这样平稳下去。”

“不会的，只要神族一天占据在那个位置，就谁也别想平静。”

燕问声说罢，二人已经来到冥国与魔族的交界之处。

只数十丈的距离，二人肉眼可见那魔界的天空乌云密布，层层叠叠地压在头上。轰隆的雷鸣伴随着金色的闪电，不时在云层中炸响。

燕问声停住脚步，看着远处天空中的电闪雷鸣。“府君，你看眼前这片天空，你还觉得我们生活的地方天下太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