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月映宫，是庶子四殿下姬叙德，所住的宫殿。宫殿的走廊上算不上太奢华，但也算得上开阔。
走廊的烛火忽暗忽明，且一路走来，没什么防卫，想必是有人全都撤走了。
再说了，四殿下姬叙德是庶出，本就不受皇帝重视。正因如此，这月映宫便冷清了不少。
“咔嗒、咔嗒——”
拐杖与地面接触，发出清脆声响。
一位衣裳华丽高贵的老妪，身侧还跟着侍奉的婢女，正搀扶着他的胳膊，与老妪一同迈着缓慢的步伐，欲去往主殿。
“长公主，皇宫夜里不太安全，沅大哥也被您派去找小公子了，您确定还要去找四殿下吗？”
婢女低眉顺眼，想到自己是一介女流，也不会什么武功，若是遇到危险，她们定然会就此丧命。
而且她们现在是在皇宫内，这里又危机起伏不定，她的心里忍不住担忧起来。
老妪斜睨了眼，见那眼底满是疑虑不解的表情，她才想到，身侧人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婢女。
如此，她似乎没那么谨慎了，竟还与她说起了以往从不向外说的事情。
“我那愚蠢的弟弟，竟连这“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道理都不懂。”老妪的语气平淡，但又充满指责：“旁人挖的坑他偏要跳；说了做事不能鲁莽，他却将心腹大患，摆在豺狼虎豹的面前。”
“枉我一生为他操劳至今，他却连个毛头小子都不如。难道我姬家的皇位，注定要成为别人的嫁衣吗？”
婢女愣神，显然不懂这些大道理，而老妪还在连连道：“装傻的萧誉，都比他聪慧，懂得暗中驱使人。哼，知道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他便雇佣茗筱除掉刘家。而我深知茗筱会放过那孩提，便也未阻止，任其发展。待他被萧誉假意追杀之际，我就能顺理成章的让他入汴京历练。欲等这稚鸟长成雄鹰，他便能为君分忧，除去内奸外敌，巩固大晋。”
婢女跟随她二十有余，再此之前，只知她是传闻中已隐世的佳怡公主。直至今日，随着她去了一趟御书房，亲眼见她批改那些本是皇帝该经营的奏折。
后续又听沅卫说了诸多事情，才知这些玩弄人心的权术，乃至朝堂上的政事，都有佳怡公主的手笔。
老妪：“为他建起的浮失阁，他不用，还让旁人钻了空子，落了计策。幸得萧誉始终诚心，京中的事，也都一一汇报给了沅卫，才得以没让浮失阁覆灭。”
老妪音落前，字音咬的重，他愤恨的从鼻音里重重的“哼”了声。
“他怎么就不知，树大招风呢？！”
婢女眸光似星辰，自今日，她又对佳怡公主的佩服，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记性不长，一错再错，这下好了！人死了，事糊了，留下个烂摊子，让我替他收拾！而此刻，茗筱又被困在那暗室，宫中的事情又尚未结束。”
“这些事情，件件都不能让我省心。”
“玉蟾，你看，这让我如何心安！”
玉蟾睫毛轻颤，微微怔愣。
如何心安吗？
可那些看似美好的盛世之下，不是还藏着些明争暗斗的野鬼吗？既如此，又何来的心安呢？
难道不是每天都过着日复一日，且提心吊胆的生活吗？
她不懂，她这一生没有太多的诉求，只愿安然度日，但望着每每不知何时而来的麻烦，她却发现，想要在这乱世生存下去，没点权利手段的话，是很难做到的。
直到——
直到佳怡公主初见她的那日，怜悯的目光中，带着她从未在别人那里的温柔。
那双略带玩意的瞳孔，掺杂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温柔，而那双瞳孔里，倒映着她风尘仆仆的面貌。
其次，便是她说了句，令她一直记到至今的话：“陛下，这孩子福祸相生，命薄缘悭，不如日后就跟着我罢。”
“皇姐，你还会看命？”
“那不然。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无事。”
_
觉得什么？
佳怡公主当时不是要说下去吗？到最后为何又突然噎了回去？
玉蟾无数次想问她，却又因着那日过后，不经意瞥见了佳怡公主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她就又不想问了。
她觉得，这可能是触及到了佳怡公主的某些伤心事吧，不然……这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徒然收了回去，事后，又是整日的心不在焉。
_
“玉蟾。”
老妪一连说了这么多，都不带喘气，这会儿明显嗓子有点儿哑了。
玉蟾还未回神，似乎是在想什么。
老妪脚步当下一顿，弓着背，抬头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玉蟾？”
听得叫唤，玉蟾猛然回神，怔愕的看着佳怡公主，抿了抿唇，“奴婢在。”
老妪盯了她一会，似是想从她那里看出些什么，直到眼前人问她怎么了，那双浑浊的瞳孔里的疑惑才淡然消失不见。
“无事。”老妪叹息了口气，语气里充满无奈，“皇宫不比京外。”
“唉——还是要多加留点心呐。”
“是，玉蟾知了。”
【暗室】
萧泽清见沈南萧一言不发，以为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心头的愤怒和嫉妒消散了几分。
他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拂袖，走到一盏烛灯下，抬手按下方的灯把手时，还不忘丢下一句：“沈公子，你也不过就是仗着太子，才有的今日，真不知你是如何坐上那大理寺卿之位的！”
沈南萧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倒也没反驳，似是在看他唱独角戏。
袖中的匕首，紧紧黏在他的掌心中，一刻不曾分离，若是拿出来瞧，还能发现上面未干涸的血迹。
血迹沾染至手上，沈南萧觉得黏糊糊的，还能隐约闻到它散发出来的味。
暗室里的光明明不大，可光却一直照耀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沈公子当真是沉稳，本公子的话，都这么尖酸刻薄了，竟不反驳一下吗？还是说，沈公子默认了太子有龙阳之好？”
沈南萧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心境，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是血肉之躯。只不过是浮失阁多年的磨练，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搭建而成的。
“太子有没有龙阳之好我不知。”
沈南萧轻轻扬唇一笑，话题转入正轨：“但如今多少人盯着那巅峰龙椅，想必萧公子也是觊觎的，但是为什么还要在这浪费时间？何必不引爆呢？”
方祝对外族人恨之入骨，又岂会容许流着大晋人的血，去勾结外族呢？单凭这一点，沈南萧是不信萧泽清能有这个本事的。
且先不说这么大的规模，能否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铸成，还是个未知的问题。
而且，萧泽清期间不怕被方祝的眼线发现吗？还是说……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浮失阁的人。
“急什么？沈公子若这么想死，当下还不如自刎脖颈，早点下去，寻你的太子殿下。”萧泽清轻蔑的瞥了他一眼，便抬手玩着左手食指的指腹，“沈公子可能不知，太子现下想必已经被陛下打入冷宫自生自灭了……”
沈南萧闻言，瞳孔顿时放大，心中蓦然一紧，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太子被打入了冷宫？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这一瞬，萧泽清便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脊梁骨。
然则，沈南萧只有这一刹那的失神，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下了心中的困惑。
周围的议论声再度响起，已是重上了个新的高度。
“帝王家当真是薄情寡义，亲手封的太子，到最后又亲手将人葬送冷宫。”
起头的是，离萧泽清最近的一个粗汉子，他人高马大，在萧泽清驯养的这群私兵中，他是最难驯服的一头野兽，口无遮拦惯了。
“是啊是啊！当今天子子嗣，本就稀薄，偏偏二十年前，皇帝最宠爱的兰妃娘娘诞下的龙种，没几天便夭折了。”
“说起兰妃娘娘，她后来貌似是思子成疾，病逝而亡。”
“哎呦！方才陈家那小子，拿的簪子便是兰妃娘娘的吧？这可是天下独一支，据说价值连城呢！”
萧泽清这边吵闹不堪，反观禁军，他们训练有素的军队，个个处变不惊。
…………
“闭嘴！”萧泽清脸色铁青，索性直接抽出身侧的佩剑，手腕反转，看也不看的朝那个起头的粗汉子扫去，精准的一剑封喉。
粗汉子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双目是睁着的，眼底尽显不甘。
萧泽清早就想拿他开刀，只不过一直碍着乌达勒，才没有动手。
眼下乌达勒只剩下躯壳在那躺着，萧泽清自然没了顾忌。
“想死别拉上我们，没长眼吗！瞧不见主子发怒了！”人群中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电光火石间，方才喧闹的暗室，渐渐安静了下来。
果然，那难以驯服的粗汉子一死，他这边倒是静默了不少。
杀鸡儆猴，最难管的死了，众人自然不敢再枉然放肆。
萧泽清最懂这个道理。他淡然的收回剑，将视线落在粗汉子血淋淋的衣袖上，眼睛眯起，眸中的杀机乍现，指着他冷冷警告道：“谁在敢哗然，他便是下场！”
震慑话已出，他们自然不敢再多嘴。
陈施琅心下不痛快，眉宇间的戾气，愈发深厚，他学者他之前的模样拍掌，冷声调侃道：“萧公子真是御下有方，本公子钦佩不已。”
萧泽清听罢，冷眼迎上他的目光，怨怼道：“钦佩二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讽刺，别侮辱他了。陈施琅，你还是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谁人不知陈家二公子睚眦必报。
陈兼微微敛眸，不禁抹额叹息，对于自家弟弟和萧贼（萧家二公子）的对话，他有些头疼。
“要炸尽管炸，磨磨唧唧的。”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突兀的从人群中的响起。
沈南萧顿感这音色耳熟，眉头微蹙，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来人，一脸不耐烦的掏着耳朵。
沈南萧眯了眯眼，他的直接告诉他，这人能这么轻松的混进来，且无一人察觉异样，想必也是武功高强之辈。
而且来人身上散发出的懒惰气息，他倍感熟悉，却始终想不出来他是谁。
他本想借着来人说话的缝隙，借机看清他的面部廊廓，但这人带着斗笠，懒散的靠着墙，抱胸垂着头，以至于，沈南萧瞧不清他的面孔。
感受到视线都集于自身，他至多打着哈欠，撑了撑懒腰，“蹲了这么多天，大鱼总算上钩。”
“放肆！你又是谁！？”
御前侍卫直接将手中握着的令牌，塞入袖中，瞪眼望着这大不敬，且不以正面目识人的青年。
“唔……用你们的话说，应当是‘佳怡公主坐下第一走狗’——沅卫。”
沅卫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他来这本就是想先带走小公子，但一来便见着小公子被人讥讽，于是，他耐着性子听了会。后来实在听烦了，才出声打断。
沈南萧蓦然一愣。
——原来是沅大哥。
怪不得觉得熟悉。
往昔沅卫教他武功本领防身时，他便觉得此人身份不一般，但属实没将人往佳怡公主身上想。
陈施琅听得“佳怡”二字时，视线不由得看向了沈南萧，果不其然，沈南萧的目光也落在了沅卫身上。
不知怎的，他心里特别不痛快，甚至有些愤懑，仿佛自己最心爱的人或物，快要被人抢走了一般。
“沅卫？”
萧泽清咬牙切齿的喊出了他的名字。萧泽清平生最不想见的人，懒散的站在哪儿，适才还在挑衅他。
沅忠像是没听见般，抬手扣了扣墙壁，方站直，微撩起眼皮，隔着斗笠，目光看向了沈南萧，话却是对着御前侍卫说的，“不妨先解决当下麻烦在再说，我可不想待在这，听你们哆嗦。”
御前侍卫当即应声：“是。”
沅卫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武功，都比他高一届，他就算拼尽全力，也照样打不过。御前侍卫再不济，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造次。
只见，御前侍卫拔出腰间的佩剑，转身吩咐着禁军：“捉拿叛贼萧泽清！”
萧泽清脸色惨白，乌泱泱的禁军饶过前面的四位大佛，直接向他逼近。
陈兼领着禁军，大跨步的迈步向前，每走一步，他便觉得肩上的担子，能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上的这套官服，更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陈施琅强压下来心中不快，转眸见御前侍卫竟也在这位自称“佳怡公主第一走狗”的沅卫前低了头。
他便也没在多说什么，任由兄长带着禁军，向萧贼他们靠近。
沅卫撩开了斗笠的一角，露出了那双淡然的瞳孔，可若仔细去看，那双眼其实就像是没有焦距的死鱼一般，以无关紧要的态度，注视着这一切。
余光中，见沈南萧始终没有移开看过了目光，他一顿，便挪脚，闪身便欲至止步他的身前。
恰逢陈施琅也正好偏头看了过来，见势不对，本想先他一步挡在沈南萧面前，从而夹在两人中间，好叫他沅卫，知难而退。
然则，沅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陈施琅终是慢他半拍。
沅卫此刻半阖着眸，当着沈南萧的面，摘了斗笠，乍一看，面部上瞧不出喜怒，而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给人的感觉，还是懒懒散散的。
沅卫：“小公子。”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