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打开的？”

褚奉一声音不大，因为咬着牙关，语音更加含混。管家一回头，见是这么个小巧的人物，拱手笑道：“褚妹妹，这些宝贝总要有个去处嘛。”

宫里从未有下人敢跟她称兄道弟，措辞做派还如此油滑。她十分反感，直愣愣地训斥道，“若你管家的事务首先是折腾主子的东西，看来蔺府并没有立好规矩。”

管家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旁的什么意味，总之他走上前来向褚奉一答道：“褚小姐，您是宫里出来的人，自然比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见识更广大。不过既然到了蔺府，您想设立什么规矩都可以向老爷陈述，他会好好定夺的。”

褚奉一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你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么？”

“遵命，遵命。”管家向她行了一礼，“在下应当怎么做，您尽管吩咐便是了。”

“道理很简单，处理我的行李应当先请示我的意见，因为我是它们的主人。”她说，“这次不罚你，不要再有下次。”

褚奉一转身就走，身边跟着的侍女则有意侧头看了眼，管家仍逆光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她往褚奉一身边靠了靠，提醒道：“褚小姐，管家在此已有十余年了，与老爷关系匪浅，根深蒂固，所以会对您有些轻看。”

“我不管他是谁，又有什么地位，”褚奉一语气平和地对她说，“做错了是事实，没那么多借口可找。若他容不下我，我更容不下他。”

“是。”

褚奉一从库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本夹着蝴蝶标本的字典。她这一趟是特意去取此物的，不料正撞上管家鬼鬼祟祟地四处翻看，想必对她带来的一些财物兴致盎然。

她所接受的教育一直告诉她，钱财乃身外之物，旁人想要拱手让人也无妨，但任何人都不应该为此涉及歪门邪道而背弃了道德，道德才是真正珍贵的事物之一。何况她已确定至少未来的十余年将生活在蔺府，谁要是因为她初来乍到就把她当个软柿子捏，她断不能容忍。

五毒的血性岂是常人可相比较的？

她边想边点头，感到自己的目标逐渐清晰了起来。

“你能感觉到身边的人盯着你吗？”

皇太子的话适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褚奉一的身躯来到这儿之后，心思也完全带走了，很少想起皇宫里的人与事。但它们显然对她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此刻的她对钟阙的那句话的理解比当时深刻多了。

如果不能保证身边用的人全是忠心的、值得信任的人，那么终有一天她还会遭到背叛。孤立无援之境，再被背叛会有什么后果？她难以想象，或许将是五毒也承担不起的。既然管家掌握着蔺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树大根深、只手遮天，招一批底子干干净净的新人进来从零开始培养为自己的亲信，不就是最保险的办法么？

褚奉一不知不觉地与终阙几年前的思路重合在一起。她偏头向侍女问道：“我想招新人进府，需要怎么做？”

侍女以为她要直接把管家换掉，犹疑着回答：“褚小姐还是问过老爷夫人，再做决定为好。”

这么点小事也需要他们允许？褚奉一有些受挫，摆摆手说道：“下去吧。”

在宫里生活的时候，虽然等级森严，但收获与付出并存，她只需要达到皇室对自己在学业上的要求，之后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是出了宫一切资源都缩减了，没有人明白她为了不负使命做了多少努力，哪怕她焚膏继晷，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为了同恐惧抗争，每日耗费几个时辰坐马车去元家受培训，基本放弃了午休。

她的定义从被倚仗的无可替代的五毒，变成一个平平无奇的幼小的女儿。

一种迟来的沮丧让她叹息。她在自己房里呆坐了会，直到四处飘荡的目光重新落到面前。

褚奉一轻轻翻开字典。蝴蝶翅膀的光泽丝毫不减，和她看到的第一眼一模一样，仍具有摄人心魄的美丽。她望了一会儿，关上了它，起身向长辈们的正房走去。

湛秋瑟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

“母亲。”褚奉一唤了声，待她点头后才走进去，“我有一事向您禀告。”

“你说。”湛秋瑟把书放在一边，正襟危坐地面对她。从封面上的几个草药图案看来，大概是一本医书。

“我想招一些新人进府。”褚奉一开门见山道。

湛秋瑟神色平淡：“为什么，服侍你的人不好吗？府里有的是可以替换的。”

“不是，我只是需要一些年轻的孩子陪着我学习。”

褚奉一来的路上斟酌再三，并不准备把管家的事说出来。谁知道管家与父母到底有多少深层联系？说到底，谁是外人还说不一定呢。想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最是无懈可击的。“家里的侍女的年纪大多在二十岁上下，这时候才开始学习，精力就跟不上我了。”

“是吗？”湛秋瑟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她已经知道管家与褚奉一刚刚发生的事情，以为她是来抱怨、闹事的，没想到对方很成熟，说出这么官方的话语。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

“等你父亲回来，我让他给你安排。”湛秋瑟答道。

蔺几许从来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管家自然还会参与进来，对她的计划无益吧。湛秋瑟说完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褚奉一的反应。

褚奉一见她没有表示反对，道谢后走了。

视角独特且沉得住气，是个人才。湛秋瑟想。

实际上在三日后，反应速度缓慢的褚奉一顶着夕阳回家时，才发现管家已经全权负责了此事。她对蔺几许的印象本来还不错，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敷衍了事。

况且若管家能做得好也就罢了，现在又是在折腾什么——褚奉一刚进门不久，隔得很远便听见几个人畅叫扬疾，不禁心生烦闷，加快步伐进了院子。

管家正与一个候选的女孩拉拉扯扯，意欲取下她手上的镯子，口里不断地骂骂咧咧，旁边还有人在声援他。褚奉一大惑不解，示意一旁的侍从上前制止。管家不耐烦地回过头，见是她，只站在原地，连解释的准备也没有。

“她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捉弄她？”

听得褚奉一已有怒意，管家垂下头回了话，“她的手镯上镶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宝石，不是她这种人能拥有的，一定来路不明。”

“她是哪种人，我又是哪种人？你做好标准，认真地评出个级别给我听一听？我也想学学这方面的知识。”

那女孩正准备申辩，听到褚奉一的话，表情放松了些，周围原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也全消失了。管家沉默半晌，赔笑回道：“我是担心她那东西不干净。”

褚奉一笑了声，“干不干净原不是你这种人能看出来的，不必为难了。”继而向女孩招招手，受了她的礼，二人转身欲走。管家正以怨毒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不料她忽然回首，忙垂下头装傻。

“再者，见了主子不知道要行礼问安？这又是谁教你的好架子？这个月的月俸扣掉一半，以后长长记性。”

待她们走后，管家啐了一口，冲剩下的女孩们一摆手：“都回去，明日再来！真是晦气！”

褚奉一坐在梳妆台前，动作随意地扯了发带，再把编得紧实的发辫一节节松开。

炎炎夏日里，如果把及腰长的头发全散在背上，跟披了件毛毯的感觉没什么差别。她习惯把它们辫成一整根辫子，但一天下来，总会扯得头皮疼痛得很。

在一旁站着的女孩主动走过来接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褚奉一放下举得发酸的双臂，望着铜镜问她。

“小女名为贝思齐。”她恭敬地答道。

“思齐？见贤思齐焉的思齐？”褚奉一回头看她，“好名字，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名字。”

“多谢小姐夸奖。”贝思齐笑了笑，“这个名字是家人翻了好久的书才决定的。”

褚奉一赞许道，“此人一定很在乎你。”

贝思齐拿起一旁的梳子为她梳理几处打结的发丝，“今日多谢小姐解围。”

这还是第一个称呼她时直接说“小姐”，没有刻意加上姓氏“褚”的人。褚奉一心里舒坦，果然新人就是新人，还没有比较三个主子身份高低的心计。“无事，举手之劳。看你的长相，似乎不是瑞朝人？”

“小女是允国人。”贝思齐坦然地承认道，“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希望我来瑞朝工作，以求获得更好的前途。”

“只有一个吗？”褚奉一顺口接话。

贝思齐回话时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是的，身边大多家庭都是这样，只能生出一两个孩子。”

“为什么允国也会……”褚奉一想了想，“我以为繁衍困难的现象集中发生在瑞朝。”

贝思齐笑了笑，“小姐不知，如今允国与瑞朝的情况已相差无几了。部分地区发生瘟疫后，逃出的人民四散开来，虽然他们看上去是十分健康的，可逐渐地每个地方都开始有人生病，没生病的人也会身体素质变差，无法生育是其中最显著的一个问题而已。”

环境的恶化不是一日两日了，瘟疫……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发生的瘟疫，无非是五毒的毒素扩散所致。褚奉一有点心虚地“哦”了一声，没再接话。贝思齐并不知道她想要沉默，自己接了下去：“小姐也没有兄弟姐妹，蔺府指望着您来承载。”

褚奉一点点头，想起了那句“一家四口”。

是幻觉还是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小贝登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