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萧瑟，旅雁鸣声凄切。花颜只着两层布料陈旧的单衣，不得不收拢了肩膀，紧紧抱着双臂维持一点热量。

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顾主赶出家门了。

入瑞时还是阳春三月，此后近一年的时光里，花颜一直在努力找寻容身之所。同伴们早已分散，这算是合情合理的安排，毕竟少有人家能够一下子收留二三十个女孩。

辗转各地的过程中，她见过许多刚一碰面就恶语相向的人，有的甚至意图施展拳脚，好在她动作灵巧，想尽办法溜进人群才顺利脱险。

幼时族人们常常夸赞她的母亲勤劳肯干、谦卑贤淑，倾其所有为家庭奉献，还给族中添了三个男丁。她自小便以母亲为榜样，从五岁起每日照顾弟弟们的生活起居，让父母亲在外很体面。可惜这美好的一切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所摧毁……

瑞朝人总是无法忍受她身上那些怪异的色彩。他们大多长着黑色或是深褐色的眼珠，但雁族瞳色天生就浅，或蓝或绿，会被称作不祥的象征；满头的金发和瑞人深色的发丝相去甚远，更受到严厉的批判。她拿自己的眼睛没有办法，只好听从经验丰富的长辈的教导，出发前把头发剪到最短并以头巾包裹掩藏，若是与人对视，再谎称患有眼疾未愈。

瑞朝比之昔日的雁国，堪称繁荣昌盛，遍地富贵骄人，也有些家族愿意收她做工，可一旦发现了她的发色，便将她拒之门外。

不能生病，万一病倒要怎么办？作为幸存者中勇敢走在前列的人，她天然地负有为其他人探路的责任。她在止不住的战栗中终于想到自己特意用了两条头巾，一厚一薄，都完好地呆在头上呢。她松了口气，轻轻摸到头上去取外面那层厚的。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听上去十分危险。花颜匆忙将取下的头巾展开搭在脖颈，把发丝再往剩的那条底下使劲掖了掖，踮起脚向那边眺望。

原来附近新开设了一个官家的靶场，目前人还不多，只有零星四五人正在里面练习射箭，平民们则在围栏外驻足观看。花颜见当中那人衣着华丽、气质不凡，射箭更是无一虚发，不由得心生向往，往前越走越近。

连射十几支后，其余几人皆要休息，围观者散去不少。那位官人也放下了弓，踱步场沿饮水休憩。花颜几乎是靠得最近的观众了，于是一支散落在地的箭被她发现。她蹲下身拾了起来。箭羽精美，箭杆触手发凉，箭头闪着凌厉寒光。整支箭近一米长，放在手中沉甸甸的。

余光瞥见官人正向这边走来，花颜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的东西，担心会被当做贼人抓起来，手上发力把箭支横着抛过了围栏。结束这个动作后，才发觉自己行为不敬，不免更加紧张，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她的呼吸简直快要停止。

“抬起头来。”

她顺从了这个命令。男子注视她一双绿莹莹的眼，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反而有些意味深长地继续看着她。花颜心中打鼓，不知自己鬓边的一缕金发已探出头巾，眼神闪躲道：“民女患有眼疾，恐污大人视听。”

他竟接住了箭，这是花颜被捏住下巴时垂了眼才发现的。男子指腹的茧把她的皮肤压出一点凹陷。她惊愕得微张开嘴，被对方抢了先：“扊扅佳人。”

“您说什么？”族长列出的书籍她都认真研读过，但对瑞人使用的部分太过深奥罕见的词汇仍然无法明白。

“你应该是雁人吧。”他放下手，语气更温柔了些，“叫什么名字？”

“民女名为花颜，花蕊的花，颜色的颜。”

男子轻笑了声。花颜更加不解，迷茫全写在脸上。他微微摇头，“无事，只是感慨我们很有缘。”

花颜似懂非懂地应了。他又问道，“怎么穿得这样薄？”

于府刚一亮相，就以它格外宏伟的气派镇住了花颜。她虽辨认不出那些木头的种类名称，也知道好的木工一定要价不菲，才做得出这样美轮美奂的建筑门面。门前侍者皆衣冠楚楚，举止文雅得体。

听过其中一人的禀告后，于惢转头对她说：“夫人与二小姐不在，见过希音便是。”

于惢话音刚落，便有一妙龄少女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来。她的头发乌黑靓丽，像是被风吹开的青烟般轻舞飞扬，面部皮肤洁白光润、吹弹可破，看不到丁点瑕疵。一身丝绸，上面穿金线绣成各种结构复杂的花鸟图案，比花颜见识过的所有小姐都更贵气。父女二人亲昵地拥抱招呼，好不融洽。

于惢牵着女儿的手，示意她转身，“不是总说在家无聊吗？给你找了个新朋友。”

于希音早发现了这位，一直抬着眼只做不知。现下父亲发话，她笑了笑，投过来的目光冰冷锋利：“父亲离京一趟，捡了这么个美娇娃回来。”

原来此地已是京城。花颜心里敬畏，以右手覆左手，两手半握，平措至腰腹间，同时右腿后屈，屈膝、低头，略作鞠躬的姿势，口中说“于小姐万福”，礼节没有出一点错。于大小姐颔首，问道：“你会些什么？”

“奴婢精通乐律，会跳舞，略通诗文，膳食医药方面也学过……”

于希音没有耐心听她一项项念叨，打断道：“父亲的眼光果然很好，不过进瑞朝的渠道不是合规的吧？朝廷给雁人的准许名额可没有多少。”

花颜一下子慌张地抬起头，不想对方没有在问她，而是正对着于惢撒娇，“父亲，处理干净了才能进家门哦，这是您亲自教我的。”

于惢笑道：“你最懂事，这种小事也要操心。”

于希音挽着他的手往里面走，“适才完成了一件作品，请父亲一观。”并偏头向花颜吩咐了一句，“明日起萧淑人会教导你，且去梳洗准备着吧。”

几个时辰以后，花颜躺在于府的倒座房内，为今日的奇遇不胜欢欣。

听侍女们说，这座四合院的整体竟有七进之巨，如果没有人领路，新来者很容易迷失其中。而她在其他地界见过的最大的人家，也就修建了四进，真是难以想象于老爷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可与那位允国贵族相较么？如此龟龙鳞凤，还能待人儒雅随和，雍容不迫，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呀！终于到了自己否极泰来的时候。

再者，她本以为明日才会见到萧淑人，没想到对方早早地来迎接她了，可见其尽职尽责的办事态度。

萧淑人是位二十来岁的女子，目光如炬、双唇薄如刀锋，看上去清冷又聪慧。见面时她主动讲了几句简短的雁语，令花颜倍感亲切。问过诸如年龄、忌讳、家中亲属、读过的书籍等各项信息之后，就让手下的侍女用力把她搓洗了一通，现在身上仍有些痛楚。

但这一点身体上的不适比起从前谋生的压力，全然不值一提。她美美睡了一觉，天没亮便醒了，利落地收拾了床铺，再穿好整套厚实的侍女衣服，预备出门向萧淑人请教。

花颜拉开房门，院子里站着的竟是于老爷。她连忙行礼问安，等待他的命令。

“过来。”

花颜站起身，按照自己的理解走到了于惢面前大约三步远处。他看了她一眼，继而眼神指地。花颜立刻蹲下身去，头也垂了，显现出极其善解人意的能力来。于惢挑了挑眉，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她的头顶：“是萧淑人为你准备的头巾吗？”

花颜回道：“是奴婢自己向萧淑人求得的。”

“以后不要用了。”于惢转身向内走去，“我有东西给你。”

花颜起身跟上。她在心里默数着，这一口气走过了足足六道门，于老爷竟然直接带她来到了自己所住的正房外。她稍稍放慢速度，多落后了几步，抬头看他的眼色。于惢取了什么，很快便出来了，看来目前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于是她站定原地毫不动弹。

“昨晚从库房调的贡品，一直是存储状态，还未有人用过。”于惢把锦盒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玉镶红宝石发簪与一条绣着玫瑰花样的发带，做工十分精致。

“奴婢谢老爷赏赐。”花颜双手接过，无比珍惜地捧在手心里。于惢见她并不动作，疑惑道：“你用过这些吗？”

花颜点点头，盖上锦盒，腾出右手来解开了头巾。她的金发长短参差不齐，最长的是头顶的部分，约有半尺长，最短的是额头与脖颈处，几乎仅剩半寸长的发茬。

于惢叹了口气，半蹲着扶她起来：“世间庸俗之辈比比皆是，他们现在还不懂得如何欣赏你这样的美丽。既然进了于家，不必再担惊受怕，好好把头发蓄起来，会很漂亮的。”

花颜望着他真诚的神色，一时有些愣怔。黎明的第一缕霞光从天空中洒下来，照亮了这片土地，也照进了花颜的心里。从前的种种艰难困苦与近在眼前的光辉相比，像一个梦境似的，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了。

于惢的眼里有一丝笑意，“发呆做什么？”

“奴婢知错。”花颜愧道。

于惢一眨眼，那笑意就消失不见了。接下来他的语气有些严厉：“你是个可造之材，希望结果不会让我失望。人心固然可畏，但你若能心无旁骛，坚定自己的前进方向，旁人都会追随你。记住，主动权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