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骁最终那目光投向了坐在他身边,笑得比他还灿烂的夏深廖。
夏深廖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道歉是你应得的,这也是你应得的。”
店里的灯光明亮,看着夏深廖看向他的目光,他居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因为他把自己困在黑暗里太久了,乃至于看见光的那一刻还在想这是什么。
徐知骁嘴巴动了几下,但是夏深廖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又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我说,算是吧。”
这大概、应该、可能……是他应得的吧?
他实在没底气。
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没底气”是怎样一种滋味。
徐知骁看了眼四周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那些长久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话似乎早已烟消云散,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最后的视线落到了夏深廖身上,那个人依旧一如既往的露着一副毫无诚意的笑容。他看见过很多面的他,无论是颓废的、还是故作镇定的。
但是,徐知骁不得不承认,夏深廖的确是他所接触过的人里边,最好的、最独一无二的。
他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把幻境带到了他身边,成了曾经不敢想象、却是现在真真切切存在的现实。
“诶。”夏深廖的声音很轻,轻到就像是徐知骁在幻听一样。而他本人则挂着很嚣张的笑容,对着他说,“我厉不厉害?”
其实夏深廖是没想过徐知骁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甚至觉得只要对方不翻自己个白眼、骂自己一句就算好了。
但是徐知骁在那一句话钻进耳朵里的那一瞬间,忽然攥紧了玻璃杯,又倏的松开,就像在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然后很短暂地翘起嘴角,低喃道:“是,你最厉害了。”
夏深廖却在那一瞬间乱了,手忙脚乱地夹起锅里沉着的白萝卜,看也不看就放进嘴里,被烫到了又着急忙慌地去找饮料,但手在空中晃了几下都只能和饮料瓶擦肩而过。
最后还是徐知骁好笑地把饮料递给了他,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徐知骁没试着向夏深廖刨根问底。
比如说,为什么在他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这么慌张?
或许曾经的他会试着把一切风险以及最坏的可能都想清楚,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最坏结果,为着那个不一定的未来瞻前顾后、步步为营。
可是现在的他只想这么过下去,最好永远维持着这样的现状。
他甚至开始期待那个最好的结果。
期待着最好的结果从天而降,就像现在一样,措不及防砸到他头上。
他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只有一只脚堪堪踩在社会,幻想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十恶不敕的东西,乃至于尝到好处之后,比起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他更无可避免地开始畅想最好的未来。
“诶,要不要喝点小酒?”体育委员贼兮兮地从桌子底下抽出一瓶酒,然后扫了眼周围,继续压低声音道,“大家应该都成年了吧?那喝点也没什么……”
徐知骁只是淡淡地朝体育委员那个方向看了眼,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他那一眼的杀伤力实在不复当年,体育委员被他看了一眼,也只是很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继续“推销”起酒来。
到底还是一群没怎么见识过的孩子,虽然平时一个看着比一个不正经,但真要说起烟酒来是一个都没碰过。
毕竟一旦抽烟在学校里被逮到了是要记过的,而喝酒这档子事更是没想过。
现在被体育委员这么一说,也蠢蠢欲动了起来,把自己面前的玻璃杯递过去,小声嘟囔:“倒少点,我就尝个味道。”
夏深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徐知骁,言语间倒是没什么意向,只是问:“你……酒量怎么样?”
徐知骁以“平静地看着一个傻孩子”的目光看着夏深廖:“我都没喝过,怎么知道酒量好不好?”
夏深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但想了想,还是没拦下来。
徐知骁拿起玻璃杯轻轻抿了口,顿时皱着眉道:“好难喝。”
但是看着剩下的,到底还是不想直接倒掉,一点一点跟吃中药似的灌着。
夏深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看了一阵,发现徐知骁喝完了之后,竖起两根指头到徐知骁眼前,语气很欠地问:“这是几?”
“没喝醉,我还不至于这么一小杯就倒。”徐知骁很嫌弃地拍走夏深廖的手,但是夏深廖坚持不懈地又摆到了他面前,徐知骁被烦到没辙,“……是二!可以了吧!”
夏深廖观察了徐知骁好一会儿,得出了个结论:“没喝大,但是喝上头了。”
然后瞥了眼剩下几个俨然喝得不太清醒的,又看了下大喇喇摆在桌面上、甚至已经空了的酒瓶子,好心提醒一句:“这酒容易上头,后劲更大,别喝太多了,等会回宿舍可没人送。”
然后看了眼话明显多了些的徐知骁,出于私心地加了一句:“不过我可以送他。”
体育委员明显喝高了,大着舌头说:“谢谢你了……不过你怎么有两个头啊?……还有,这个……你们怎么都在转啊……”
“我也看着你们都在转……奇怪了……”
“呕……我想吐……哪里有厕所啊……江湖救急……”
“我的身份证号码是3……”
一群醉鬼喝醉了也不忘叨逼叨逼,好在这群人酒品还行,不至于耍酒疯,说了一会儿就原地闭上眼睛睡觉了。
而徐知骁显然不同于上面这群喝高了的。
他明显有些晕乎,但不至于问出“为什么都在转”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沉默且吵闹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沉默是指只要没人和他说话,他就很安静。
吵闹是指但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他就明显比平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生动很多,一句紧紧接着下一句。
而夏深廖就是那个和他说话的。
毕竟徐知骁这个时候堪称“知无不言”,只要你问了,他就一定会诚实作答,没了半点清醒时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样子。
而且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时软了很多,就像一块坚硬的冰骤然化成水了一般。
夏深廖看着他这副样子,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之前徐知骁听到“张喆明”这个名字的反应,嘴一快就秃噜了出去:“张喆明……是谁?”
但是一说出口却又开始后悔。
毕竟,徐知骁是有些醉了没错,但他还清醒着。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在别人都不清醒的时候去问人家的秘密。
他刚想开口说算了,徐知骁却抬着头,直直地盯着他瞳孔好久。
徐知骁的眼瞳大概是因为醉了,所以蒙上了一层水雾,看起来比平时软化了不少,就连夏深廖对上这双眼睛都无法说出什么重话。
然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笑了笑,声音很轻:“有些人就是知面不知心……你说,怎么会有人前一秒还一副老实的模样,后一秒就面无表情地把你推入深渊,最后还要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呢?”
夏深廖忽然联系起了徐知骁和顾胜见面时那种诡异的氛围。
他们的确和大部分“死对头”差不多,但是又有些差别。
因为两个人对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下过毒手,换言之,就是从没有试图将对方置于死地。
“诶,”徐知骁看着夏深廖深思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但是夏深廖总觉得这笑容没那么真诚,“你不好奇我去厕所的时候见到谁了吗?”
不用夏深廖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我见到张喆明了。”
“他还是喜欢缩在阴暗处下毒手……就比如这次。”徐知骁说着,眉眼间也泛上一股冷意,“你不会以为这次篮球赛是顾胜买通的人吧?”
老实说,夏深廖的确这么怀疑过。
“不,是张喆明。”徐知骁说,“我从在学校里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太好猜了,虽然只会下阴手,但是动机都摆在明面上。”
徐知骁已经有些半梦半醒了。
他一边说,自己在脑子里一边回想着。
那是很遥远,但是又没有那么遥远的记忆,遥远的程度只是取决于他是否愿意想起来。
当他想起来的那一刻,他才发觉那些事儿从没有远离过他,就像蛰伏在暗处的蛇,吐着信子,等着某一时机将你吞吃入腹。
第一次见到张喆明时,是张喆明主动跑过来,满脸都写着不好意思,似乎真的在害羞。
他问,可以做个朋友吗?
徐知骁就这么鬼使神差答应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张喆明都安安分分地当着朋友,徐知骁也只是偶然知道他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但也没在意。
他对于这个朋友的态度一向是可有可无,有了是锦上添花,没有了也影响不到他。
直到第一次月考过后,张喆明对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他时常抱着本书到徐知骁身边,询问徐知骁一些很小很小的问题。
而徐知骁那段时间被王回舟叨扰地烦躁,家事和同学对他的冷眼将他一并裹挟,让他无力去思考其他事,对于张喆明的态度也陡然冷淡了下来。
直到顾胜一个人把他堵在了小巷子里时,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而顾胜当时气焰正嚣张,对待朋友也是义气,听了某个朋友的一面之词就气势汹汹地堵了徐知骁。
徐知骁原本是不想打这个架的,毕竟这一架有太多空子可以给王回舟钻了。
但是直到顾胜的狠话放到:“你这人整天一副吊样子,真以为谁都欠你了?要我说,你成这个样子也是活该,天生就是个祸害!”
他抿了抿唇,利落地和顾胜打了一架。
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顾胜了,毕竟除了有些人上门找茬会被他收拾意外,他并没有试图主动去找事。
但是在他走出这条巷子,迎面撞到张喆明时,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看着张喆明那一副慌乱之中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模样,霎时间就什么都明白,登时不管周围路过了哪些同学,一拳就挥了上去。
“……你个疯子,你、你干什么!”张喆明被他刺骨的眼神冻到僵在原地,愣是连反抗都没有。
“你敢说,顾胜不是你招来的?”徐知骁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张喆明很清楚,这是徐知骁发怒的前兆。
他转了转眼珠子,声音也放轻了,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加挑衅了:“是又怎样?我早看你不爽了……凭什么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还能爬到我头上!我就是看不惯你,你有本事就打我!”
那个时候徐知骁比现在更易怒,说打是真打,火气上头全然不顾其他的。
也更没空追究为什么张喆明当时的表情这么奇怪。
直到第二天他被叫去教导主任那里时,才意识到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