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开朗追出去时，四下已经看不见络川的身影。

他站在院子门口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白夜说话：“你说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白夜自然不懂。

它见追不上络川了，立即就跳下钟开朗的怀抱，朝着络川刚才留下的那堆灵食跑去。

不等钟开朗过来，它立马张开大口开始狼吞虎咽。络川专门给它带了一些不做加工的血食，它只轻轻咀嚼两口就咽下，吃的速度极快，深怕钟开朗跟它抢一般。

钟开朗：“……”

要不说你是络川买的呢，这护食的性格都一样。

白夜大吃大嚼，头也不抬，根本不带搭理他。

钟开朗蹲在旁边看着它吃，心里想起灵兽园掌教所说，这雪豹刚满两个月大，刚好是可以开始训练的时候。

本来他觉得它还很小，不忍心带它出去。

现在看它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磨了磨后槽牙，他不把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他就不是钟开朗！以后改名钟丧气！

……

黄昏过，夜幕至，络川去了之前红幽藏身过的那处荒山。

那里地势比别处都高，所以也比无忧门绝大多数地方都冷。

又冷，灵气又稀薄，几乎没有人会去。说得好是清静，说得不好是冷清。

若非要说这里有什么优点，那便是站在这里几乎可以俯瞰到无忧门的大半盛景。

但唯有四个地方，是坐在这里也需要仰望的。

九万书境、连云雪台、蓬莱画境，还有宋至简所在的青泥剑关。

碍眼。

需我仰望的都很碍眼。

络川想起以前为何把望天台选做自己的王宫。

妖族大多认为是因为那里不仅风景奇秀，而且易守难攻。

只有络川知道，对她来说哪里是妖域最高的地方，哪里就是望天台。

她厌恶有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她要做俯视别人的那个。

这世间只有苍穹配在她之上。

络川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取出之前找店家要的那坛酒。

那是一坛用裂虎蜂蜂蜜酿造的酒。酒香浓郁，口感偏甜，虽绵和但醇厚，所以后劲很大。

络川对着坛口仰头便喝，不知不觉大半坛冷酒就这么下了肚。

裂虎蜂酒混入她的血液，其中蕴含的灵力正经由那白纸形状的灵府扬清去浊。

酒意镇压了络川身体残留的余痛，她感觉自己介入一种似醉非醉的状态。

很清醒，清醒地像置身事外地看着另一个人的动作。很醉，醉得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甚至因为风太大，络川站在崖边被吹得摇摇欲坠。再往前一步就会坠下万里高崖。

络川低头看着那因她的脚步而滑落进悬崖下的碎石。

她把喝空的酒坛跟着丢下。

深静地看着它们先后坠入深渊，心中那口难纾的气，也像随着这碎石这酒坛一起沉入深渊般。

络川的酒彻底醒了。

她退后两步从旁捡了一根手臂长短的枯枝。

有些东西要想不忘记，那就要让身体形成深刻的记忆。

这一刻她脑海里回复起在习练室时的场景。千秋万壑，漫山载雪。

第一式，吹雪痕。

络川迎风而站闭上了眼睛，枯枝在她手中轻抖。

吹雪痕那一式在她脑海中预演了一遍又一遍。

《阴阳错刃》的口诀也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式终于挥出。不带有任何灵力，只有一招一式把力度挥到极致的肢体动作。

起初动作还有凝滞，但到了第十遍，第二十遍，第八十遍后，络川只要握住树枝抬起手，就知道该用多大的力度，该有多大的幅度。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一句口诀对应哪一个动作。

一夜过去，她对吹雪痕这一式的熟练度达到了顶峰。

如果现在她的荣枯刀已做出来，配合着已练至纯熟的吹雪痕，再提前埋伏在秦非臣必经之地，他的头颅应该会成为荣枯刀最好的开刃祭品。

络川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心中畅快。

她没有再练第八十一遍，倒不是不想，只不过是手中的枯枝已经换了第三十八根了。

整个悬崖上的枯枝基本都被她捡完。

络川眼看着天快亮了，把手里断掉的这根枯枝丢到一边，打着哈欠下了山。

吃包子，上早课，扫台阶，准备四天后的外门弟子考核，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

络川走后不久，有人从悬崖另一侧的巨石后走出，雪衣乌发一身寒气。

谢极难浓眉上都结了一层薄霜，不知这一?他在那巨石之后站了多久。

原本今夜谢极难想在此处练剑。

可他还未能开始便看到一人竟也朝着此处行来，且步履极快。

之前伤了钟开朗，谢极难现在甚少愿与人接触。

他思量着来人不会待太久，夜禁后总要回屋舍，便干脆藏身在那巨石后。

谁曾想来的是络川。

络川对谢极难印象有多差，谢极难对络川的印象就有多差。

巧舌如簧，见钱眼开，记仇。

都是谢极难对络川的评价。

他认为这样一个人都能进无忧门，纯粹是审核不严，招生失误。

因着络川来这，谢极难几乎立即就决定以后弃了这块地方，另寻一处清净之地练剑。

只是站在巨石后听着冷风，终究是难以打发时间。

他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络川的方向。

悬崖的另一侧，谢极难远远看着络川先是凝神发呆，又是疯狂喝酒，继而又站在崖边，一副喝醉了的癫狂模样。

眼看着这人有粉骨碎身的风险，即便再不喜络川，他也做好了随时出手救人的准备。

保护弟子安危，是他身为代门主的职责。

可络川并没有再往前进。反而在接下来的一整夜，换了三十八根枯枝，练了八十遍一模一样的招式。

多少次力竭过后，她只是休息了几息功夫又立即投入进去。勤奋和坚韧已远超常人。

应当是刀法吧。

谢极难没有见过这种刀法，也没有看到络川将灵力运到枯枝之上。

可当她挥出枯枝时他无比地确定，那股勇猛快速、刚劲有力的气势就是刀法无疑。

甚至他能够看出，这仅仅是这套刀法里最粗浅的一式，

因为粗浅，所以大开大合，刀势极其外放，甚至到了狂放的地步。

它欲以一把刀之势，涤荡面前的一切障碍。

有一瞬间，谢极难按耐不住手中新磋磨出的木剑。

他想冲出去，想扬剑，想和络川比试一场。

此前面对仙门百家诸多高手，面对青泥剑关外求试的无数剑修，他从没有过拔剑的冲动。

他直觉，那些人甚至无法抵挡住泣寒的剑气，更何况泣寒的《剑渡临渊》三十六式剑招。

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谢极难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他不止是无忧门的“金丹境第一”，更是无忧门的“大罗境第一”。

骨龄三百岁，比十五岁的络川多了二百八十五年的阅历。也比她多了两百多年的道行。

他现在出手，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让一个刚迸发生机的刀客顷刻间摧毁道心。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在她刚冒头的时候。起初她会怀疑会迷茫，会奋起，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但在强她百倍的力量之下，最终她会和溪水里冲出的泥沙一样归于泥潭。

他没有毁掉她的必要。

络川的刀势放在同等的黄庭境中很强，但还可以更强。

直到有一天配成为他的对手，让他毫无顾忌地拔剑。

络川走后，谢极难捡起了她最后留下的那根枯枝。

他把枯枝握紧无限回想起之前络川在崖边练刀的身影。

这一刻谢极难抛却了之前对她的一切印象。

谢极难把枯枝收进了储物法器中。一念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可以对抗他心魔的方法。

她成长得太慢了，可心魔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

只剩下五十年的时间，他要给自己造出一个和那已故妖王一般强悍的对手。

……

九万书境突然宣布关闭半个月，让许多无忧门弟子都始料未及。

自古以来即便是修缮也最多七天时日。

与此同时，从这天开始，三十二道峰的长老几乎大半都进入了九万书境。

对此喻方道君所出的公告是，即日起宗门会对九座书楼部分法卷进行修订，半月之期已经是最短时限。时限一到九万书境会恢复正常开放。

弟子们对此事讨论不休时，络川正站在喻方道君的宫舍里。

今天这次会面是秘密进行的。

不止一个喻方道君，同在此处的还有东玦宫衍青道君以及西璇宫容明道君。

四宫里有三宫的道君都来了，络川这么一个刚入门的弟子面子不可谓不大。

衍青也没想过第二次见自己小徒弟的妹妹是在这种境况下。

九万书境此前出事的事储霄真君已经知会了所有道君。

关于如何补偿络川那是喻方道君要考虑的事。

他本是不用来的，但温元思提及络川天赋异禀，实在是可塑之才，绝不能让她埋没。衍青才趁着这个机会来了这一趟，亲眼察看了络川的境界。

衍青心想，之前不应该先顾着研究那首古琴谱，现在当着喻方这个老顽固的面，他如何出手替师弟沈琒收徒要人？他自己收了三个弟子着实累了，但师弟一直未有徒弟，他一直记在心上。

但今天还不止喻方，容明也来了。

虽说容明是第七峰长老，但他大病初愈，完全犯不着为一个外门弟子跑这趟。

想必是听说络川能够借阅绝品法卷，也起了收徒的心思。

这一个两个的，现在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不过好在他和络川先见过一面，又有林炎这层关系在，他们才是最亲的。

他要是提出收徒，络川必然会答应他。

衍青正思索着，喻方那老顽固已经开口了：“此番确实是我南珈宫疏忽之过，你想要什么补偿，今日你们第七峰的长老在此，东玦宫的大长老也在此，你尽管开口就是！无须拘泥，大胆地说。”

喻方眼神灼灼地看着络川。

衍青本在喝茶，差点咳出声来。喻方这人实在要面子，这不是暗示络川开口说要拜他为师吗？毕竟络川自己开了口，无论谁再想收她为徒，都绝不好意思再抢人了。

络川抬头认认真真地问：“真的什么都可以说吗？”

容明严肃地点头：“自然。你尽管说便是。”

衍青见容明都开口了，他赶紧说道：“对。九万书境出此纰漏，我们东玦宫也甚是痛心。你想要什么，我们东玦宫也会尽量满足。”

络川早就想好了自己要什么：“等九万书境重新开放后，我想要可以随意进出所有书楼的权限。还有那个习练室要对我永远免费开放。”

三位道君面面相觑，他们三人暗流涌动，谁也没想到络川要的是这么个东西。

这东西说不好吧，它又很好。毕竟亘古以来的规矩，每座书楼都得到达相应境界后方能入内。

这东西说很好吧，它又不好。即便让你跨境界进入，你达不到境界哪怕借阅了，也无法修行其中的功法玄术。反而还会白白消耗灵力。

喻方脸色倏地黑了：“你想好了？”

他主管九万书境，自然能做得了这个主。但……但络川当真就不想做他的徒弟吗？！

络川摇摇头，喻方暗喜。

却听络川说道：“这是我自己想的，喻方道君能应允自然很好。但方才我见衍青道君和容明道君都有意弥补于我，两位道君都是天人之姿，勤修苦练，际遇不凡，不知道你们二位可有什么多余的不想要的护身法器、灵宝，弟子感激不尽，深深谢过道君。”

络川头一低，一派真诚的模样。

三位道君：“……”

最后衍青和容明两人木着脸在储物法器里掏了掏。谁家会嫌护身法器多余啊？只不过给一件显得他们多小气似的，而且品级还不能太差。

于是最后两人一人给了三件，整整六件护身法器到了络川手里。

络川当场接了法器收进手串，随后高高兴兴地走了，只留下大殿中一脸郁气的三人。

衍青是最想得开的，补贴一下小徒弟的妹妹，这本来也没什么，他幸灾乐祸地笑道：“两位道君没收到心仪的徒弟，伤心了吧？”

喻方黑着脸拂袖而去。

容明辈分最轻，被衍青揶揄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跟着衍青一块往出走。

走到门口时忍不住说道：“这孩子天赋不错，但如此重物欲，以后只怕会误入歧途啊。”

他秉性刚正不阿，收弟子看品行重过天赋，自此便止了收徒的心思。

衍青完全不这么想，他笑呵呵地目送容明离开。你们都不收最好，等我师弟从九万书境里出来，就让他来收徒。

……

外门弟子考核的前一天。

络川看到了灰头土脸的何清心。

他站在她院子门口，手上抱着一个刀盒。

络川：想收我做徒弟，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