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板是个好人，派司机送他回家。路上司机频频望向林语陌苍白的脸色，不确定的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要送你去医院吗？”

林语陌脑袋沉沉靠在窗边，车窗大开，春末夜晚的冷风不遗余力地吹着他，才能令他勉强保持清醒。

“没事。”

“年轻人更要爱惜自己，小小年纪喝这么多，老了该后悔了。”司机忍不住多嘴。

“谢谢。”林语陌打个哈欠，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只有喝醉的时候，林语陌是痛恨自己租了顶楼的。没有电梯，只能靠徒步，他站不稳怕摔下去，累的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往上爬。

邻居出门倒垃圾，看到漆黑的楼梯上趴着一个蠕动的人，吓得“哎呦”一声，屋里出来人问怎么了，手电一照，才发现酩酊大醉的林语陌。

一年到头总有几次林语陌喝的烂醉爬回来吓人。邻居边叹气边把林语陌往楼上抬，苦口婆心:“小陌呀，你说你一个人，要不找个伴儿管管你呢，不能总这样啊。”

把林语陌抬进屋后，乱糟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邻居大婶想着给林语陌倒杯热水暖暖胃。

打开暖壶没热水，打开冰箱空荡荡。

“哎呦喂，这孩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你爸妈知道了多难受啊。”

床上的林语陌一动不动，他意识昏沉身体动弹不了，却能听清大婶的唠叨。

他不反感这样的唠叨，能有个人唠叨他也是好的。

不然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这一觉林语陌睡得并不安稳，胃疼头疼，从食道到胃如同被火烧，喉咙发苦。

许久后，林语陌从床上跌跌撞撞跑去卫生间，摸着黑算是找到了马桶，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一低头折磨他两个小时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

他浑身发抖，汗水顺着额头噼里啪啦往下掉，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林语陌大口吸气强撑着站起来。

打开灯，马桶里血红一片。

林语陌脑袋嗡得一声，以为自己眼花，战战兢兢冲水，又是一阵眩晕恶心，这次吐出来的还是血。

他懵懵的喝水漱口，镜子里的他面如白纸。

眼眶凹陷，嘴唇惨白，像是纸扎人。

这张脸真吓人。林语陌想。

胃里一阵阵绞痛，林语陌捂着胃部，每走一步大汗淋淋。他坐在床上给韩绅打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始终没人接。他又打给李温水，依旧没人接。

林语陌咬紧唇瓣，又给李温水发微信:【你在哪儿？我吐血了，应该是胃出血，你能陪我去医院吗？我现在力气不多，一个人不方便。】

他攥紧手机焦虑的等了两分钟，再点开与温水的对话框，他刚才发的内容没有了。

他已经没心思顾及刚才的微信发到哪里去了，又发了一遍，希望李温水能看到。

看一眼时间，凌晨两点。

林语陌放下手机，没人来的话他只能一个人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喝酒喝到胃出血了，有了第一次经验，这一次反而不像第一次吐血时嚎啕大哭以为自己要死了。

林语陌从床下摸出一个大书包，一边大口喘气缓解疼痛，一边简单装起住院需要的东西。

没有力气，他就坐在地上。敲门声响起，林语陌也装好了日用品，他抹去额头上的汗开门。

傅明煦站在门口，满身凉气。

许是出门太急，傅明煦没穿外套，白衬衫单薄可见他迅速起伏的胸膛。

林语陌满眼震惊，说出来的话没有语调:“怎么是你？”

他已经没有控制语调抑扬顿挫的力气了。

“你叫我来的，还问我？”傅明煦走进林语陌，抬手贴上他的额头，不发烧。

林语陌本来就瘦，生病之下看起来更单薄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可能我发错了吧。”林语陌浑身冰凉，傅明煦手掌传来的热源反而令他抖得更厉害。

“我不想麻烦你的，”林语陌眼底微红，转过身捡起地上收拾好的书包，声音虚弱，“这个时间打不到车了，还是要麻烦你送我到医院。”

林语陌冷静的一点也不像吐血的人。

傅明煦在地上挑了一件稍微厚一些的风衣，披在林语陌汗水湿透的身上，抓着林语陌的手塞进袖子，从上到下一颗一颗扣紧扭头。

“外面风大。”傅明煦从他手里拎起书包，另一只手搀住林语陌出门。

傅明煦身体很暖，暖炉似的烤着林语陌，林语陌低着头，没有一点温度的手紧扣傅明煦手臂。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可以不管我的。”林语陌吸了吸鼻子，室外冷风一吹，冻得他牙齿打颤。

“我也是在外办事凑巧在你家附近，过来看一眼不麻烦。”傅明煦尝试为大老远跑来林语陌家找借口，对他来说找借口反而是一件难事。

在他看来人命关天，想也没想就来了，没有理由。

林语陌又是一阵难受，蹲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呕了半天，吐了一点血丝出来。傅明煦的陪他蹲着，手一下一下轻顺他的背，递上矿泉水，轻声提醒:“漱漱嘴，别喝，太凉了。”

林语陌听话照做，心中泛起酸意。

真温柔啊。

上车后，林语陌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不动，看着近在咫尺细心为他系安全带的青年，他说:“其实我知道原因的。”

“留点力气吧，别说话了，林语陌。”

林语陌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因为你是好人。”

然后林语陌就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看窗外，傅明煦本可以不管他，但傅明煦是好人，一个心软的温柔的好人。

所以傅明煦会管。

凌晨的街道空荡荡，林语陌蜷缩着身体，疼得指尖发抖。他突然想抽根烟，也许能缓解疼痛。

他摸出烟叼在嘴上点燃，烟雾散开充满不大的空间，林语陌一口接着一口，傅明煦轻咳一声。

他不抽烟，不适应烟味，林语陌瞄他一眼，心想明明可以开窗通风的，怕自己冷就忍着。

这人未免太好，好的不真实，好的让林语陌觉觉得不配认识他，好的想再为难他一点点。

烟雾缭绕中，林语陌双眼透出不同于往日的沧桑。

他突然开口，安静的车内，略带沙哑的声音似乎寂寞到了极点。

“喝那些酒对我来说，家常便饭。”

他身体仰成四十五度，近乎于一个半躺的姿势，纤细轻颤的指尖夹着猩红的烟。

“我好像对你说过，我的记录是十六瓶啤酒。”

傅明煦问他:“说这么多话，不难受了吗？”

林语陌没回应他，自顾自的说，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

“十六瓶……那时候我大概十八还是十九岁来着，我和一个……怎么形容我们的关系呢？朋友？炮友？前男友？都不太恰当，我叫他a好了。”

“那时候刚在京市落脚不久，a生日快到了，他的颜料已经挤得一干二净了。对了，a是美术生，第一年美院落榜，第二年再考。美术生怎么可以没有好的颜料呢，我想在他生日时送他一套，二百多吧。”

林语陌这个姿势，正好能看到窗外天空的星星。

“那时候有一家啤酒做活动，谁喝得最多，第一名五百，第二名三百。我喝了16瓶，拿了三百块钱。给他买了颜料，他很开心，我也开心。”

林语陌平静的，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讲述这些，仿佛不是他的故事。

他不喜欢卖惨，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那时候他穷得叮当响，和洛翼舟挤在幽暗的地下室，洛翼舟说考上美院后挣钱养他，买大房子带他和外婆一起住。他喝完16瓶啤酒的后果是，吐了一夜，呕出血来，赢的三百块钱吃药花了一百五。

林语陌的脸隐藏于昏暗中，傅明煦看不太清，光影之下林语陌静静地夹着烟，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

瘦弱，苍白，了无生气。

仿佛一碰就碎。

傅明煦一颗心仿佛被谁攥紧:“你对他这么好，他人呢？”

林语陌指尖一颤，烟灰落在身上。

沉默。

傅明煦以为林语陌不会回答时——

“死了。”

林语陌眼睛眨了一下，看不出哭还是笑:“被车撞死了，挺突然的吧。”

“对不起，”傅明煦道歉，“我不该问。”

“很多年前的事了，问了就问了，没什么。人活着，总是要面对死亡，我早晚会死，”他看向傅明煦，笑了一下，“你也是。”

傅明煦放了一首音乐，旋律欢快轻松，后面的路二人没再开口。

到达医院，林语陌下车走两步就脚软的往下摔，林语陌刚要让傅明煦找医院借一把轮椅推他，他身体突然腾空，傅明煦把他拦腰抱起大步走进门诊。

林语陌撇过头，眼底通红，再不控制一下就该掉眼泪了。

他脉搏，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仿佛要蹦出喉咙。

医生说他心跳快的不正是生病的原因，林语陌知道，不全是因为生病。

接下来抽血化验做检查办住院手续，林语陌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跑腿的活都是傅明煦干。

傅明煦每次办完一项手续，回来问他情况，见他手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到外面买了暖手宝。热乎乎的塞给他，温声细语:“医生说问题不大，别自己吓唬自己。”

医院又大，办手续繁琐，楼上楼下来回跑。傅明煦雪白的衬衫被汗水打湿，凌晨三点二十，办完手续，推林语陌进病房，从始至终毫无怨言，只有安慰鼓励的话。

病房里，林语陌挂了两个吊瓶，护士说他血管难找，扎了两次没找准，手背扎的青一块紫一块。

傅明煦双手叉腰，盯着护士扎针眉头紧拧，终于扎进去时他暗自松口气。

林语陌要禁食，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胃里空空，先消炎白天做胃镜。

窗外夜色悄悄翻白，李温水气喘吁吁跑进来，见林语陌和纸片人似的，坐在他床边问:“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胃出血了呢！我就和你说少喝酒少喝酒，你总是不听！我这两天没在京市，看到消息我连夜打车赶回来的！”

到医院后林语陌的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在傅明煦身上，显然他们提前通过话了。

李温水拉住林语陌冰凉的手，看向傅明煦感激不尽:“你是不一晚上没睡了？我来照顾他，你回去睡觉吧。明煦太谢谢你了。”

傅明煦见李温水风尘仆仆，眼里倦意明显:“你大老远坐车赶回来，也没睡吧？我看着，你睡会儿。”

“我在车上睡过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快，你去睡。”

二人当着林语陌的面推推拉拉相让睡觉名额。

这一刻，林语陌下了一个决定。

他应该祝福李温水和傅明煦，他们很好，很般配。

好人应该在一起，天造地设。

而他这样的人，不该奢望更多。

“你们都去睡吧，有人照顾我，”林语陌翻个身背对他们，“一会儿韩绅来。”

李温水:“一会儿是多久啊？你还挂着水呢，他万一不来……”

话音未落，房门被推开，韩绅紧张的来到林语陌床边解释:“我来晚了，手机一直静音，看到消息我就赶来了。”

林语陌闷闷“嗯”了一声。

韩绅道:“麻烦你们照顾小陌了，小陌出院我请你们吃饭。”

这口吻，仿佛真在以林语陌男友自居。

李温水一看语陌男朋友都来了，也就不好在留下了:“那语陌，我明天再和明煦看你。”

傅明煦应声:“你好好养病。”

林语陌用力点头。

二人离开，韩绅坐在他床边陪护，病房里归于安静。

林语陌单手在与傅明煦的对话框上打字:【酒局上我不该对你那种态度，抱歉……】

打完，删掉。

重新打:【谢谢你照顾我，我欠你太多人情，无以为报，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尽管说……】

再次一字不落的删掉。

【我……】

删掉。

最后，林语陌只发了两个字:【谢谢。】

“你喜欢傅明煦？”突然一声，仿若空气中炸开的响雷。

“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林语陌一直掩藏心低他自己都不想明确不想认同的情愫被揭开，慌不择路下激动反驳。

韩绅一笑，他什么看不明白？

他替林语陌往上拽拽被子:“没关系，你心里可以有别人。”

林语陌扭过头，无奈道:“韩哥，你就别气我了，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不喜欢他。”

韩绅笑而不语。

林语陌不说话了。

在说出不喜欢傅明煦那一刻，他的心仿佛海浪滚过汹涌难平。

在他发现，并且确定喜欢傅明煦的这一刻，也意味着他的失恋。

喜欢即失恋。

*

林语陌睡了很久很久，再睁开眼时，窗外阳光明媚。

李温水趴在他床边睁着一双浅色的大眼睛专注盯他，见他睁开眼松了口气:“你睡得好沉，我们说话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语陌觉得好多了，李温水指着桌上果篮:“傅明煦给你买的，他现在出去问护士做胃镜的事了。”

“哦。”

“对了，那个韩绅真是你男朋友吗？我觉得像但又不像。”

林语陌起身，从被窝里掉出傅明煦给他买的暖宝宝。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回过神:“目前还不是，他正在追我。”

“他大你很多吧？你喜欢他吗？”

“也许，”林语陌顿了顿，说，“有些关系，不一定需要喜欢，而是合适。合适比喜欢，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请个假，明天修修文，不更。

感谢这本投雷投营养液的读者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