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没心没肺惯了的沈桥砚第一次感觉，纪眠这个人就是专门生来为难她的。

想走，不敢一个人；想发火，没地方发；想打人，大概也打不过；想阴阳怪气地问几个针对这人的问题，对方可能还会真诚地回答她。

现在又是这种局面，她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噎在喉咙里，卡得难受。

而始作俑者却一脸诚恳，再加上那得天独厚的外貌优势和无辜气质，显得更加有杀伤力。

她咬着牙还是想骂几句泄泄愤，忽然手被身后的申谕拉住，转头看到他含泪的眼眶：“你怎么忍心骂他的，你原谅他呀！”

沈桥砚：“······”日。

纪眠的眼神慢慢下落，掉到了自己的脚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黑色牛皮军靴，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我······不太会和人相处。”

还算是有点诚意的道歉开头。

沈桥砚火气消了一些，双手叉腰，一只脚放松站着。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话，忽然恍然意识到：这就是全部了。

申谕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不原谅绵绵吗，沈、小、姐？”

沈桥砚立马怂掉：“原谅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一边又问：“除了这个之外，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在她期待又愤怒，纠结又释然的古怪眼神的注视下，纪眠认真地看着她，说：“在旅馆时，我说过，你在洗手间看到的幻象就是你没喝那口酒的惩罚。”

沈桥砚点头：“对对对，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可怜她到现在还没怎么搞清楚欲望旅馆里发生的事情。

“在旅馆大厅的屋顶，有一面镜子。”纪眠组织好语言，平铺直叙道，“在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就看到那面镜子里的丽姐不是人，而是一条蟒蛇。”

一旁坐着的申谕忽然扬了扬眉毛。

沈桥砚奇怪道：“可是丽姐后来不是露出了几只章鱼触手吗，她不应该是一条大章鱼吗？”

纪眠莫名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解释：“不，丽姐的本体是蟒蛇。那个时候她只是在用我们内心恐惧的事物变出幻象来吓唬我们。就比如你害怕章鱼，所以你看到的是章鱼触手。”

沈桥砚脱口而出：“那你看到的是什么？”问完她就发现纪眠的表情局促了起来。

申谕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给她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但她记得当时纪眠的表情和平时一样，没有一丝害怕恐惧的痕迹。

难道纪眠真的有害怕的东西？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也想象不出他害怕的样子。

沈桥砚的好奇心越来越抑制不住，忍不住追问：“是什么？”

是什么是什么到底什么东西能让纪眠这样的人害怕！她要知道！

“猪。”

他说了最简单的一个字，最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啊？”沈桥砚傻眼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是那个叫起来哼哧哼哧的，肥肥胖胖的猪吗？”

“对。”

沈桥砚闭嘴了，她有点理解当时为什么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纪眠居然还敢拒绝丽姐的要求了。

敢情在纪眠眼里，那个时候的丽姐就是一只满脸凶横的猪。

她下意识有点心疼美女丽姐。

纪眠垂下眼睛，似乎完全没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到。他继续说：“丽姐把酒递给我们的时候，镜子里的蟒蛇张开了嘴巴，随时准备把我们一起吞下去。如果当时我们没有人喝那杯酒，估计就被丽姐杀了。”

沈桥砚听得一惊一乍的，后背已经渗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只觉得后怕不已。

“那杯酒就是她透入我们大脑的媒介，通过这个媒介她能够了解我们内心的欲望，并为我们量身定制‘美梦’。第一天我喝了酒，你没喝，丽姐势必不会甘心放过你，就在你去卫生间的时候透过镜子制造了幻象，让你差点在虚假的幻象里吓死。”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反而是你——”纪眠拉长尾音，眸光流转，似乎意有所指，“睡得很香。”

沈桥砚：“······”晚上睡觉有罪？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那天晚上没睡觉，但纪眠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所以你做的那个噩梦其实是我的美梦。第二次的时候发生了同样的事，你因为喝酒了没睡着，而我睡了。所以我梦到了你的······美梦，阴差阳错地导致丽姐的计划完全被打乱。”

沈桥砚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也理解了：“所以那个时候你问我周裕和华壤首富的事，是在确认你的猜想吗？”

纪眠点了点头。

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那些阴暗的小梦想都被人看见了，不过对方的梦好像也被自己看光了。平衡了一下后，她瞬间就反应过来——

“那人脸蟑螂是什么意思？！我的美梦里也有？”

她真的是个辩泰！为什么、为什么有猪头前男友就算了，为什么还有这种东西啊！！

沈桥砚秀气的脸蛋扭成麻花。

倒是申谕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都愉悦地眯了起来。

纪眠：“······所以我猜测丽姐的能力和镜子、幻想和欲望有关，再加上她的原型，基本可以确定她的身份。”

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啊！

沈桥砚虽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仔细思考了一下之后她觉得其实她也不是很想知道具体情况，只能憋着听纪眠继续说下去。

申谕忽然兴冲冲地插话道：“是莉莉丝吧，美德拉神话传说里世界诞生之后的最早的几位旧神之一。”

他说完还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满脸问号的沈桥砚，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纪眠，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夸奖。

纪眠表情慎重：“有可能。但如果她真的是旧神之一，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被困在所谓的规则里。毕竟，神才是规则的创造者，他们支配其余的一切。”

他说完这话，房间里又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窗外扑朔的建筑物的影子，在夜幕里慢慢变形，扭曲，像《星月夜》里那些藤蔓和树木，宣召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到来。整座城忽然活了过来，街上多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到后来越来越亮，越来越明显，恍若白日。

“怎么回事？”沈桥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她的后脚跟抵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转头往下一看，申谕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看着她露出一个笑来。

“对了，我还没正式欢迎过你们吧。”

他眉毛弯弯，慢慢地说：“欢迎来到巫巷。”

随着他的这一句话，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嚎叫，如同一场精彩剧目的报幕提醒，要看客观众们坐直了全神贯注。

巫巷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不夜城。

出于某种古老神秘的集体习俗，在入夜之后，这座城市的人才会出门活动，白天他们就闭门在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也是这座城市不受旅游业欢迎的原因之一，白天来了街上连个鬼都见不着，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了。

沈桥砚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好好听地理课，但凡她当时没有在老师说完那一句“馊掉的火腿肠”之后立马睡着，多学一点，她也不至于一惊一乍的。

一脚踹开申谕的手，又在对方笑眯眯的眼神中很没出息地给对方鞠躬道歉了之后，沈桥砚又转向纪眠：“你刚才说的旧神是什么意思？”

纪眠看着窗外，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

“这个世界是存在过神的。”

他才开了个头，就听见门被哐当一下踹开，一个穿着和申谕一样古怪的矮小青年探出个头来：

“申谕大人！快出来跳舞！今天是帕蹄日，别赖在店里啦——”说完他的目光顿在了纪眠和沈桥砚身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申谕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高大的身躯挡住纪眠的身体，冲青年笑着说：“马上来了。”

矮小青年脸色不太好看，但似乎格外顾着申谕的面子，最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门被打开后，街道上的音乐声和喧闹声如潮水一般流入这间巷尾的孤单小店。

申谕转过来冲着纪眠笑，语气像是嘱咐小朋友的温柔妈妈：“绵绵，我先出去一下，你和沈小姐呆在店里不要出门哦。”

纪眠神色冷淡地点了点头。

申谕从门口衣架上取走了一件粉色羊绒外套，合上门扉前对纪眠说：“要乖乖的哦。”才慢慢关上门走了。

沈桥砚一直陪着笑目送他走，门一合上她就面无表情，好像多维持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她一直觉得这男的给她感觉毛毛的，总是笑得很不怀好意，好像下一秒随时会干出什么奇怪的事情。

霎时，破旧逼仄的空间里又只剩下纪眠和沈桥砚两个人。

沈桥砚又一脸复杂地看着纪眠，神情纠结，不等纪眠开口，她主动张嘴了。

“你······”的美梦里为什么会有一条红色的大龙啊？

纪眠的眼神赤诚地看着她，仿佛她问什么都会认真回答。

“······饿了吗？”

她肚子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