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炎一回家就开始下雨,偏偏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下雨。
丹柏这几天又泡在湿冷的空气里,光是抬眼皮去看窗外是什么景象就花光了力气。
骆延病怏怏地窝在家里好几天,感觉身体都要躺退化了,于是就央求柳青炎带自己出去溜几圈。有一天柳青炎被骆延不停的嘴皮子磨得受不了,就当着骆延的面拽起骆哥的后颈强行与他深情对视,苦口婆心交代骆哥好生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
骆哥舔了舔嘴,多半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场面唬住了,愣愣回头注视半坐在床用书遮着嘴偷乐的母亲,下一秒就甩起屁股跑去吃饭了。
但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又能看见柳青炎了。
柳青炎的偷跑回来是“有理有据”的。
骆延看今天晚上是雨夹雪,特意叮嘱柳青炎要是今晚没什么事情就快点回家。电话里柳青炎好像还在和其他人说工作,没讲几句就挂了。
如若非要深究聊天的话,平均下来骆延跟柳青炎也聊不出三句话,不是你说一句正经的话,就是我回一句“好”,听起来了无生气。
这天晚上格外的冷,乐队四人同时决定暂时窝家一天;骆延把家里用空调里里外外温暖了个遍,这才满意地进厨房,倒腾柳青炎昨天从市局带回来的那一尾鱼。
这锅精心料理的鱼配上这桌色香味俱全的菜,绝了。
刚舀好米饭的时候,大门被钥匙打开了。
“来啦。”骆延披上夹克满心欢喜地打算前去炫耀成果,然,脸色登时一黑。
蓦地,门口的柳青炎赶紧藏起缠着绷带的手,脸上还残留着大概率是因为旧伤而浮现的表情。
“……”尴尬只在一瞬。
这就是所谓的有理有据。
黑着脸的骆延一动不动,不爽的眼神把柳青炎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柳青炎赶紧进门,把手上的礼品袋放到玄关,摘下警帽就凑近陪笑:“听我解释,这是个意外——”
骆延转头就走;这回想必连柳青炎说的哪怕半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某人嘴里所谓的“上课”究竟是在干什么。
柳青炎见骆延这副模样心就不自觉紊乱起来,于是嘴边的解释就更显得苍白,从旧伤,到意外蹭破,五花八门,骆延看都不看柳青炎,径自蹲下给骆哥加餐。一桌晚宴好似无形中化身为了鸿门宴。
如此萧索的背影。
柳青炎见状也默默蹲下,把那只被绷带占满的手给她看。
“真的是旧伤,今天出勤的时候意外刮破了。”
柳青炎说完就觉得脸红,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哄过人,头一次用这样一种语气面对骆延好不适应。
骆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挠挠骆哥的头。
隔着一层厚实的散发柳青炎看不见骆延什么表情,又一句话不说,柳青炎无端就想到一个馊主意。
她把脑袋凑过去,很腼腆地晃几下。
“挠我的?”
突如其来一阵诡异的安静。骆延摸骆哥的手僵硬了,柳青炎的动作停止了,而骆哥不可思议地看着柳青炎,偌大的眼睛仿佛在抗议“这是爷的饭碗”。
下一秒,骆延被逗笑了,噗嗤一声低下头,肩线不停抖。
因为生病而更低迷的嗓子笑起来更好听。
“不生气了?你看你还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买了礼物送你。”
柳青炎光顾着哄人了,这么一转头才看见如此一桌仅仅就视觉而言都极其满足的盛宴。
紊乱的心瞬间被安抚。
某个炸了毛的小崽缓缓起身,坐到柳青炎对面。
“好嘛,我错了,为表心意,我把这个送你。”
骆延掀起眼皮接过袋子,前一秒还撅着的嘴马上就跌下去。
一大盒各种乐队的实体专辑,有的还有签名。
骆延立刻抬头,眼底一半是不敢相信,另一半差不多已经把柳青炎举高高了。
柳青炎的心底即刻怒放:“对不起嘛,我下次——不,没有下次。向天发誓。”
骆延笑得很淡,但发自内心。
骆延把礼物放到脚边,拿起筷子给柳青炎夹了一块鱼肉。
“尝尝。”
“好。”
骆延该行为不只化解了冲突,还勾引了某个小坏蛋的魂。
前脚还在不可思议的骆哥后脚就光速铆起劲钻进骆延腿间,似有百分之八百的决心誓要吃到一块鱼肉。
骆延扛不住这货使劲撒娇的傻样,只好叼起鱼头送进骆哥的碗里。
小坏蛋哪还会惦记肉多不多,只记得有肉吃就够了。
吭哧吭哧的声音把两个家长逗乐了。
吃完饭,柳青炎主动请缨过去洗碗,骆延站在柳青炎背后,又开始了她的小计谋,捅咕柳青炎请求带自己出门走走。
这回柳青炎没有拒绝,只不过换了个形式——柳青炎提议去顶楼天台坐会儿。
有一次家里天花板漏水,柳青炎就跟着师傅修理,偶然瞄到了师傅是如何上顶楼的,柳青炎于是就记住了,正想寻个好时间上去瞧瞧,这下正好。
就连那串钥匙埋在第几盆花的花盆下柳青炎都还记得。
柳青炎三令五申把骆延从头到脚裹紧了,这才偷偷溜上楼。
没想到,刚一出门雨就停了,不过潮了点,冷了好几分。
大半夜的连个毛都没有,两个人像贼一样放轻了脚步,悄悄摸到通往顶楼的入口。
声控灯被跺醒的刹那,柳青炎感觉背后的骆延抖了好几下。
天台上唯二值钱的东西,就是面前这两把尚未受到摧残的躺椅,其次则是滑不溜秋的苔藓和放眼望去略有凄凉的破烂家具和锈了的设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是——我操,你怎么发现这地儿的?”
刚刚爬梯子的时候动静大了点,惊出来一窝蜘蛛两只老鼠以及不计其数的飞虫,成功把骆延吓一大跳,以至于都已经踏到平地了,骆延还不自觉捏着柳青炎的衣角。
柳青炎丝毫不为所动,观察好了最佳观看视角后笑嘻了,随手捞起骆延的肩。
“你连我都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一样!”骆延昂起头辩驳。
“哟?那好,你把那俩椅子搬到那边,我过去等你。”
柳青炎看着骆延步入黑暗深处,自己拎起吃食走到天台边;城市不眠的夜光遮着她的背影,美妙又变幻。
为表雄心,骆延硬是强压着内心的恐惧扛起椅子走到柳青炎面前,虽不重,但是心里沉甸甸的。
脸色煞白,看起来很好欺负的那种。
“你别笑,我说想出去,你就带我来这地方。”
“这地方好啊,陪我坐会儿。”柳青炎把骆延好生按倒在椅子上,眼底是装不下的情绪。
天台是个神奇的地方,有人选择这成为结束生命的地方,有人选择这成为截取灵感的地方,柳青炎看中这无他,只是因为可以远眺丹柏的夜,莫名心静,蛮好。
身边还有一个陪着自己的人。
有时柳青炎觉得骆延这人就和这有山有水的丹柏一样。柳青炎歪着头看骆延一眼,笑着伸手拨开她眼前的头发。
“你应该带把吉他上来的。”
骆延瞥过眼神,直对上她的眼睛。
丹柏的夜生活还是挺多彩的,顶楼的观赏角度丰富,这个角度看上去,柳青炎的眼光和背后的灯光染在一起,绚丽夺目。
骆延也笑笑,捶了一下柳青炎的肩。
“来,干杯,祝你感冒早日好。”
骆延也就顺着她了,自己拿果汁,柳青炎就仰起脖子灌酒。
顶楼的景色别致,无有二样,样式齐全,眼前应接不暇,颇有一种身处深海仰望夜空的沉浸感。
酒过三巡,嬉笑怒骂许久后,天空中又开始降下细密的毛毛雨。
骆延总是如此觉得,自己和柳青炎的共同点之一就是,喝开心了就会变成一样的人,话多,想得密,患上间期多动症。
密集的小雨滴丝丝润润落到人间偏鸿,垂在他们的心底。
柳青炎好似全然忘了吃饭时的尴尬,举头仰望匿在乌云后的娇月,笑得更开心了,指着天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弦月,脸却朝着骆延。
骆延刚刚一直在听柳青炎扯皮,生锈了十几年的那根心弦头一回活了过来。
骆延今晚破天荒的话少,默默看着柳青炎那侧被不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照得密藏的脸,只是笑笑,跟她站起来,在顶楼四处跑动,一起淋雨,一起放声怒喊。
柳青炎放了首舞曲,在顶楼肆意挥霍不怎么多的精力。
骆延跟着她在渐渐增长的雨势下放声大笑,偶尔漫步在水坑里,冲着脚底的城市放声嘶喊,把这几个月的各种情绪撕个精光。
柳青炎站在她背后,敲她脑袋。
她伸出一只手。
“骆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谁要跟你跳舞,你又不是什么帅哥!”
骆延拍开她的手,仰面感受许久未感受的冰凉。
多少年没淋过雨了。
“好啊,你会吟诗吗?”
“会,听着啊,”骆延一脚踩着护栏,手指远处的广告牌,“雨,好大,我没雨披。”
随后是同时爆发的丧心病狂的笑声。
雨现在是真下大了,大到听不见说话声。
“不回家吗!”
“你说啥!”
“我说回家呀!”
“好!!”
……
柳青炎看着骆延进了浴室,顶着浑身的冷意和酒气还能倒出两瓶酒,从电视机柜下拿出一副牌。
等都洗完澡了,骆延正吹头发,眼角瞥见了桌上的葡萄酒和扑克。
柳青炎裹着睡衣出来时,只见昏黄的光下,一双如小葱细长的手熟练地洗牌。
柳青炎登时就来了劲。
“先说好,输的人买酒。”
“我怕你?来!!”
果不其然,柳青炎输了。无论是玩套路还是玩花的柳青炎都干不过面前这个笑得跟妖孽似的老油条。柳青炎不禁慨叹,不愧是老江湖。
酒钱霎时落入柳青炎囊中。
不光如此,拼饭后的酒量柳青炎发现好像也不是骆延的对手,自己已是昏昏欲睡,而骆延还神采奕奕的。
骆延倒是玩尽兴了,赚到了酒钱已是足矣,见柳青炎这模样也不像是能再玩下去了,于是主动终止了对局。
心里还在不停暗爽,这种小把戏早在几年前就滚瓜烂熟了。
可尴尬的是,柳青炎已经喝麻了,一半是自己灌自己,一半是骆延灌的。
骆延只得把柳青炎扛进书房,平常几步路的功夫骆延感觉用尽了毕生的力量。
柳青炎太沉了。
碰到枕头的那一刻开始,柳青炎就进入了睡眠状态;骆延强撑着熬通宵的副作用挠了挠柳青炎的腰。
毫无反应。
刚到嘴边的话就咽下去了。
算不上是不解风情吧,骆延嘀咕着便转身走向柳青炎的办公桌,抽出纸笔写了几句话,便踉踉跄跄回房了。
仅是一句话,一个要求,就耗尽了骆延为数不多的勇气。
翌日。
楼下。
柳青炎和骆延从储藏室里一人搬了把椅子,肩并肩坐在面前的草地前。
现在是下午,太阳即将西下,温度浇灌草丛里,楼房里安安静静,楼下吵吵闹闹。
可能都跟她俩一样,出来晒太阳了。
下了一星期雨,换谁都不可能不心动。
邻居家的狗又去那片湿漉漉的草地里捉蚯蚓玩儿了,骆哥在骆延脚边梳理毛发,两个空巢老人闲坐在庭前,眺望远方云卷云开。
柳青炎捂着脸揉着眼睛,接着拉长嗓子伸懒腰。骆延把楼上的吉他抱了下来捏着弹片随意摆弄。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跟自己的尾巴斗智斗勇的猫猫与狗狗。
慵懒的头发出奇的一致。
骆哥现在又和对门奶奶的猫缠绵在一起,家长却在树荫下好不快活。
“我怎么感觉全小区的人都下来了。”
骆延抬头看向柳青炎,发现看了个寂寞——她好像故意把头发撸到前面来遮住了五官——随风摇曳的头发雪藏了柳副队的美貌。
像个毛茸茸的小狗。
骆延笑笑,在她手上轻捏了一下。
“自信点,把感觉去了。糟心天气消失了,那可不得争相出来晒被单么。”
话毕,骆延就把吉他收进琴套内,学着柳青炎那样认认真真地伸懒腰。
柳青炎拨开头发,露出一张河豚脸:“你是说,我是被单?”
骆延随即朝河豚笑笑,扔过去一个皮筋。
一阵沁人心脾的微风吹散了柳青炎的刘海,让她迷了眼。
一瞬间就安静了,一瞬间就无话了,一瞬间就这么尴尬地尴尬着。
两个人一起看着面前慢吞吞的时光,一起撸着头发,一起闭了麦。
没有枯藤,只有不断吭哧吭哧企图长大的杂草;没有老树,只有在防盗网上面安家立业的爬山虎;没有昏鸦,只有在枝头哼着欢乐颂的小麻雀;没有小桥,只有被覆盖了成排的热水器的成排住宅;没有流水,话说刚刚骆哥随地大小便完了后又格叽格叽回到骆延脚边;没有人家,只有昏昏欲睡的两个女孩和来了就走不停留的洒水车。
“好像,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诶。”
“是的,没错。”
两个人一起看向对方。
布满睡意的四只大眼睛。
骆哥哈了一口气,把手一揣,把脸往骆延鞋上一放。这是想睡觉的前兆。
“睡一会吧。”
“嗯,谁先起谁小狗。”
“晚安。”
“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夜里回忆是白天川流来往此刻偶经的车
活着时光如水经过你捧常想起渴有多渴
喜悦与伤痛是命运于社交中当时多嘴的舌
聊遍了所有万千的脸色还是在等一瞬间的心动
——张悬《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