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吗?”
“好多了,只有阴雨天会犯病。”
“我不是说这个。”
骆延意有所指。
“……嗯,久远的事了。”
看这模样就是没好彻底。
骆延爬到床头柜仰头喝下半瓶酒,拿手抹抹下巴,重新又盘腿坐着。
这次不是半跪。
骆延把门合上,灯依然没有开满,偌大一张床上柳青炎靠在床沿听风赏雨,骆延盘着腿坐在柳青炎对面,裹得像只熊。
“我不信。”
“我也不信。后来有段日子我曾回去看望人家家属,结果找了好久,他们都不见了。”
骆延看她一副轻飘飘又无所谓的表情,还在揣摩是不是刺激到了她。
“那你的病呢?”
柳青炎还是看不见她的眼睛。
“也好多了,这两三年一口药没吃。”
意思就是,更久以前是抱着药盒过日子的。
两段故事的相同点,居然是两个经历相反性格迥异除了性别都不相同的人为了各自的梦想折了翅膀。
天空里的电光火石和闷雷像是在影射她们各自的心境。
“那不挺好的,自愈能力满分。”
“……我觉得你这种人挺适合交朋友的。”
“我吗?”骆延不敢相信这种话能从柳青炎嘴里听出来。
“那你讲讲。”
“比如说你有明确的理想,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有还能为了梦想奋力一搏的勇气。”
“再说了,”柳青炎举杯与她相碰,“你还年轻,还能折腾。”
“你不也一样,成天身上不残缺点什么就不爽。”
骆延总是能想到无论某天天气如何,隔三岔五柳青炎身上就要少点什么,有时是一片皮肤组织,有时就是一块肉。
柳青炎只是自嘲笑着,眼睛却望着无边的黑夜:“是啊,我总是要伤点什么,丹柏不大不小,塞满了这么多人刨食生存的梦境,和我一样,拉扯来拉扯去,还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把本大爷置于何地?”
“是,骆大爷最牛了。”柳青炎立刻怼回去,心境丝毫变换不出什么波澜来。
老早之前她就在想骆延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她英俊得恰到好处,人前是个混迹于各个地下酒馆的乐队主唱,人后却又是个十项全能的社恐小孩,如果非要贴个标签的话,那应该就是矛盾综合体,各种极端的情和各种隐秘得恰到好处的风姿全部积聚于一体,铸造出这么一个放浪的人。
听着他们唱歌柳青炎还会想,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驯服这位向往星空和踟蹰于梦想的时代歌者。
思来想去得不到答案,听了他们的那几首原创歌曲才知道,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本就没有答案,只不过都被她藏到了每个音符里,如果是她的那就谁也抢不走,即便是自己。
骆延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吉他,眼波里可见些许柔软。
“当年我第一次认识那个老板,他就把这把琴送给了我,五年过去了,我硬是没敢动它一分一毫。”
柳青炎无法想象,一个活了短暂二十几年的人是如何将自己用音乐逐渐拼好的。他们的风格和骆延这个主唱一样,时而激怒,时而扯过几朵阴云娓娓道来,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往事总能划动听者的心,有时泛起涟漪,有时则是切下最陈旧的伤疤,包装壳对于骆延来说没用,她能直面自己讲出那么多从不示人的故事,就能证明她活出了自己的意义。
“——我们在遥远的路上”
“——白天黑夜为彼此是艳火”
……
柳青炎发自心底赞叹骆延的嗓音,微微的喑哑,恰到好处的音色切换总是能拨动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骆延唱起歌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即便她现在裹着厚厚的被子穿着简朴的睡衣;一层厚厚的黑发遮住她的眉眼,手指在琴弦上如鱼得水,面前的好像不是曾经的那个只会抽烟酗酒口吐芬芳的室友,而是一个为了拒绝外来的好意压抑完全后的反射性手段。
——如果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骆延也在默默无意瞟着柳青炎。
骆延觉得柳青炎是个很人畜无害的人。
第一眼遇见这个人骆延没有眼前一亮,只是觉得一身警服被她能穿得有棱有角,无比立体,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因为为了保证破案率而不停训练的结果。
骆延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人知之甚少,转念一想,自己和人家无缘无故,能知道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已经是幸运了。
认识不过几个月,骆延找不到柳青炎特别的闪光点在哪,也许是因为职业是警察,所以不得不藏起那些二十几岁年轻人应该有的锋芒;可她又找不到面前这个人究竟吸引自己的在哪,或许她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温柔,不过多掺和私事,更多的可能是明晃晃的差距摆在眼前——年龄?价值观?为人处事?
柳青炎轻轻跟着骆延在和声。
骆延不禁抖了一下嗓子,以为听到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声音。
“——我们相视笑着,有梦了快乐”
木吉他舒缓的音色在雷雨夜里如此和谐,像一只跳跃在初晨雨林间的山雀,捕食绕越,一切只遵循自己。
一如面前掌舵的这个人。
“盯着我干什么?”
“……酒喝完了。”
“你一个警察怎么酒量这么好。”
柳青炎接过另一杯,脑间画出几处素描。是关于晨间朝阳,午后噪蝉,晚间江河的大师画作。
“和你一样,我们都是住在城市里的一个接着一个普通人。”
骆延束起头发,径自灌下半瓶。
“慢点。没人和你抢。”
骆延凝着她的眼底,忽然笑了。
“你有没有什么特拽的梦想?”
“小时候有过,就是进入警局上班,病了后就慢慢佛了,全天下那么多人,单单靠我一个副队长救不回来。”
柳青炎想起曾经年少轻狂时和柳骞夸下的那些山盟海誓,忽觉好笑又辛酸。
“那你呢?”
“我当时幻想过的东西海了去了,”骆延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拽出衣柜翻来覆去摸出一件衣服,“这件西服是我当年花了三个月工资然后找人量身定做的。”
“再就是这个,”骆延凭着记忆拿来一个摄像机展示给柳青炎,“这东西,搞走老子当年半年多赚的钱。”
再次喝多的骆延向柳青炎全方位展示了这件小屋里关于特拽的梦想的一切,柳青炎听得想笑,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宁愿多外出表演几回,也不愿做出卖灵魂的事。
直到骆延指向墙上的一张海报。
雪山,草地,牧马人,夕阳。那是藏区的旅游宣传海报。
"小时候我捡到的,当时我还在想怎么世界上还有比丹柏更美的地方。"
骆延又跌回床上,把很快见底的酒瓶随意扔到地上,爬到柳青炎身边放声高歌。
“——这就是我的生活”
“——太阳在坠落,海浪在发愁,不停的退后”
柳青炎一头黑线,还在猜会不会把楼下的爹妈吵醒。
事实是,不会。
进入癫狂状态下的骆延愈发好笑和迷人。
逐渐声调下去了,半明半暗下柳青炎看不到骆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因为一顿酒,两个人隐藏许久都快发臭发烂的情绪得到了纾解。
雨夜不像白昼,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异域绅士,更像一个扎根于土地的乡绅后代,随口而来的苦难乐趣百倍,荆棘丛生,直到安静得只剩互相的呼吸与猜心。
“咱俩彼此彼此。”
柳青炎的心口再次跌入沼泽。
“都一样,”骆延扯下皮筋扔到枕头上,“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自始至终柳青炎都没从她捂好的被窝里走出一步,只是捏着指尖,心里乱作一团。
柳青炎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解开窠臼后思绪放飞的自己,而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无拘无束,更加执着于奔流不回的大江和持续叹息的高地的苦行僧。
□□甘于屈居于房檐,灵魂想必早就跌入九重之外了吧。
哪里不一样呢?柳青炎给不出答案。
有很多的新问题纷至沓来,被酒精发酵得愈发迷人和费解,横贯在两个人之间的既不是天堑,也不是横沟,更不是代沟,好像只是一个很模糊,模糊到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分割线。
目前而言,柳青炎还不能把它揪出来,倒不如让它多活一段日子。
多个牛逼的朋友谁不乐意。
——
后半夜,柳青炎安静地观看骆大爷发酒疯,最后实在困得不行眼皮打架,而骆延看上去依旧兴奋不止,感觉下一秒就要拽起柳青炎跳舞。
看柳青炎躺倒了兴致全无,骆延也只好默默卧下去,瞪着眼睛观看被雨雾熏得出色的天花板。
似有小虫萦绕在眼前,骆延随手一呼,拍到了柳青炎的肩。
柳青炎拿背对着骆延。
怎么睡不着了。
“柳青炎,柳青炎……”
某人毫无反应。似是睡过去了。
正当骆延转身之际,一只大手握住了骆延整张脸。
“……”
“你干什么?”
“不是睡不着吗?索性再起来嗨啊?”
骆延不是那种会不承认发酒疯的人,即便现在已经酒醒了大半,依旧对刚刚的愚蠢行为表示涛声依旧。
“嗨不动了。”
“那就睡觉。”
骆延无意瞟着柳青炎的侧脸,叹了口气。
冷不丁地,又换成柳青炎开口了。
“咱俩除了性别一样,其他都不一样。”
骆延只是瞅着柳青炎的一边眼睛,以及可以滑滑梯的鼻子。
“所以就不存在谁保护谁的问题。”
“放屁,你是大爷,大爷怎么能不保护小弟?”
“你一个副手还需要大爷?”
“……”
“我懒得跟你争。嗯,你就负责把我看着就行。”
“嘁,我扶你一把,你就要踢我一脚。”
“滚蛋,大爷我不是这样的人好不好。”
“睡觉。小弟乏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无情吗?”
“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