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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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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李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

温衡见状不由低头嗬嗬地笑了一阵,呷了一口酒后,目光变得悠远,似在追忆往昔岁月,“你阿嫂初嫁我时,我们夫妻的感情可比不得如今。”

见李勖目露惊奇之色,他摇头道:“盲婚哑嫁,婚礼上却了扇才见到第一面,哪来的感情?彼此不知对方的脾气,日常的习惯,用饭的口味,就那么硬凑到一起,想没有矛盾都难!若是赶巧对方再有个要好的师兄、相熟的师弟,这一开始的日子便是别别扭扭,你看我不顺眼,我瞧你憋着气,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安生日子都过不上,更别提那鱼水之欢、琴瑟和谐!”

李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是不知他和温嫂竟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温衡嗐了一声,颇是感慨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感情也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对她好,她自然能感受得到,时日长了就好了。”

“却是不知为何无故变脸,令人摸不着头脑。”

“咳咳!”

温衡笑得一阵呛咳,长须不慎沾上了酒水,飘飘美髯变成了一绺老奸巨猾的山羊胡。

“女子与男子不同,便是你阿嫂那般干脆利落的豁达性子,私下里也有不少使小性子的时候!她们那肚肠与咱们生的不一样,就算是累死了你也猜不透她想的什么,若是一旦猜错,那麻烦就大了!”

温嫂不在,温衡便一杯接着一杯,越喝话便越密,羽毛扇摆出横扫千军的架势:

“莫猜!越猜越错!你只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稳扎稳打、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你不猜了,着急的反倒是她,她会质问你,’为何不问我那样做的缘故?’这便是敌军按捺不住的迹象,此刻你只管派出一小股人马佯攻佯退,诱敌深入,再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敌人自然束手就擒,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此为以逸待劳之计,所需唯耐心二字尔。”

……

韶音这几日总是怏怏不乐,倒也说不上有什么烦心事,只是打不起精神,做什么事都像是缺少了几分兴头。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日里总要寻些有趣的事来打发光阴,或是琴棋书画赏其风雅,或是投壶射覆玩个热闹,总归没有懒洋洋百无聊赖的时候。

左腕的伤早就已经养好了,今晨迫不及待地起来舞剑,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兴致缺缺地收了,到净房里泡了许久才出来。

热水沐浴一番,整个人不觉清爽,反倒困意上头,接连地打起了呵欠。阿筠劝她再睡会儿,她与自己较劲不肯,只教人搬了书案和桃笙到廊下,倚着凭几慢慢地摹画庭中那株合欢。

阿筠和阿雀在身后替她打着扇子,便亲眼目睹了这一株水墨合欢是如何长歪的:东头的树冠还是工笔细描,西头的树冠就用粗墨画成了两只蒸饼,枝头点缀的花朵胡乱用墨点勾勒,看着像是蒸饼发霉了。

阿筠看了阿雀一眼,俩人一道拾掇了东西,好言将人给劝回了屋。

屏退了旁人,阿筠一面用热巾帕给她擦手,一面觑着她的神色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您这两天吃什么都不香,人眼看着瘦了一圈,下颏都尖了,看得人心里着急。”

韶音从她手里拿过巾帕,胡乱地擦了手后,整个人便扑到了榻上,哼唧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心里乱的很。”

阿雀猜测着问:“是与郎主吵架了么?”

韶音将脑袋上的钗环晃得叮当作响,若是吵架便好了,孰是孰非痛痛快快地吵个明白,总好过这般不温不火地煎熬着。

自打与李勖说完那一番话,两个人之间就变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李勖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少言,凡她所说,他无有不应。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那温和里带上了一丝客气和疏离,看着她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令人脸红心跳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拉她的手、或是揽着她的腰了。

他停止了得寸进尺,当真与她相敬如宾,她的目的就此达成,按说该高兴才对。可事与愿违,她竟是高兴不起来。

韶音翻了个身,呆呆地看着上方承尘下吊着的桂圆红枣串,忽然道:“你们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若是来京口之前听到有人这么问,恐怕满院子的侍女都会摇摇头,惋惜地答上一句,“总归是个行伍之人罢了”。可来此已有两月出头,期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许多事,阿筠阿雀冷眼旁观,俱都说不出李勖一个不字来。

阿筠斟酌着言语轻声答道:“我们都觉得郎主待小娘子很好。”

“我知道!”韶音有些气恼地坐起身来,“他的确很好,他就是太好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被迫嫁来此地,临行前终于求得父亲同意,允许她效仿古人反马之礼。她原本打的就是先忍耐三月之后再一拍两散的主意,从没想过要为了谁留下来。

建康乌衣巷才是她的家,秦淮河畔朱雀桥边风雅集会,建康宫里明辰殿上谈笑往来……那才是谢韶音该过的日子。

可那本该粗鲁卑猥的男子竟出人意料地好,好得有些过分,京口的日子也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无趣。

短短两月出头,合欢花粉绒绒的伞序下已吊起了一条条小豆荚,物候从盛夏换到了初秋,北斗的斗柄从正南移到了正西,许多根深蒂固理所当然的想法都随着节气悄悄地发生了转变,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好像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上官风留在府中照顾上官云,空闲时便抢着帮府中做活,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韶音不忍见她这般惶恐,便偶尔唤她进屋说话,要她讲些乡间故事来听。

上官风说话极有分寸,只拣儿时那些苦中作乐之事来说,对主家琅琊王氏如何苛待佃农、碓场如何拖欠工钱这些事只字不提,凡有涉及也都小心揭过。

若是从前,韶音绝不会多想,可是自从李勖告诉她士族如何在浙东圈地封山、逼民为奴后,她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上官风言语中的未尽之意。

他们一家四口日夜操劳,田地所获要上缴八成,碓场所结也不过每月佰钱,这点资费还不够韶音一餐之用,难以想象,他们四口人如何靠着这点东西过活。

榆钱饽饽,桑叶蒸饼,豆渣粥,凉拌草皮……这些不是调剂胃口的山野淳味,只是他们日常果腹的不得已而为。

难怪上官云生得那么矮小,他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人却比谢候足足小了一圈。

……

李勖这个人,连同他所在的京口,他们将韶音的锦绣天地撕开了一道缺口。

透过这方缺口,她模模糊糊地窥见了一片更宏大、更真实的莽荒天地,这天地狼烟滚滚,满目疮痍,充斥着饥荒乱离和易子而食的悲剧,也有纵横千里、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情。

它真实的壮美和残酷极大地震撼了韶音的心,令她感到颤栗之余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同时又深觉害怕,想要瑟缩回熟悉的天地之中。

她隐约觉着,心中矛盾之事既关乎李勖,又不完全关乎李勖。

“小娘子”,阿雀的话打断了韶音的出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莫不是还想着与郎主离绝吧?”

有许多个时刻,韶音都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当李勖的手臂揽上了她的腰,目光沉沉地描摹着她的唇时,她方才猛然察觉,自己是在不由自主地沉沦,差点忘记了来时的目的。

“我不知道”,韶音想得双眼发空,空得直想握住什么实在之物,便轻声道:“你去把我的手巾函拿来。”

那函小巧精致,乃是由芳香的椒木和荔枝木拼合而成,上涂朱漆,侧嵌玉璇玑,阴镂茱萸纹路,盒底镌刻着篆书的一个“纨”字,乃是韶音的小字。

这手巾函是她笄礼时王微之所赠的贺礼,乃是他亲手所做之物,她当时很是嫌弃,却一直都带在身边用着。

揭开函盖,柔软流光的绢帕上静静躺着两枚物什,一枚是那味道芳苦的锦缎香囊,一枚则是一只造型朴素的青玉吊坠。

韶音的手悬在了半空,踯躅了许久,末了却哪个都没拿,又教阿雀放了回去。

“不知阿泠表姐在广陵如何了,可还住的习惯。”

这般令人为难的心事,阿筠与阿雀也无法为她解忧,若是阿泠在就好了,她定能体会得韶音此刻所想。

家中变故以来,许多礼仪俱都从简,表姐自嫁到广陵后还未曾回过建康,韶音成婚时也只是遣人送了贺礼来,本人并未到场。是以,韶音不知那位叫冯毅的表姐夫人品如何,与李勖可否相似,阿泠表姐是否也遇到了和她一样的难题。

心事付诸笔端,很快写就了一封信,阿筠送到前院,教卢镝即刻遣人送往广陵。

这厢韶音的信刚刚送走,傍晚李勖归来时便为她捎来了一封广陵来信。

韶音惊喜异常,接过来后立即钻进了卧房,用裁纸刀仔细地破开火漆,就着檐下的灯光半跪半坐地看了起来。

“天啊,阿泠有身孕了!”

王灵素当先便将这个消息写在了开头,似乎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这件喜事。

韶音继续往下看,王灵素接下来便讲了许多广陵风俗,提到初始的不习惯时,顺带也讲述了许多因此闹出的误会。她戏称那冯毅为“田舍猥人”,说他“附庸风雅”,在她面前卖弄之乎者也,实则分不清何为椿庭、何为萱堂,令人捧腹。

话虽如此,表姐那字里行间俱都透出一股亲昵之意,可见并非是真心看不上,反倒是欣悦得紧。

韶音不由莞尔,一时想象不出温柔端雅的阿泠打趣冯毅的模样。

阿泠提到冯毅,似乎有一箩筐的话可以说,几页纸也写不完,终于写到将结束时,方才笔锋一转道:

“……送亲之日,十二郎言九郎生病之语并非托辞,彼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连月余。虽有心相送却无力成行,阿纨其谅之。所幸近日已大好,一切如常,勿念。代问妹婿安,盼复。”

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韶音的手不觉将信纸的边缘攥破,一颗心也被自己攥得生疼。

她呆看着这八个字,不知李勖已走到了身后。她教导有方,要求严苛,他便也不敢有负教诲,近日已识得了许多字,寻常书信往来不在话下。

不过一瞥,便将信件末尾这几句话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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