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夜班御奉的徒弟送来了上好的苦药,一碗下肚后,待到今晨便恢复了不少体力。
容渊试着下塌,伤处牵着锥心之痛,他每走一步就渗出大汗,就这样拖着病体,来到老师陈寅玦的府上。
府中的人见到他大惊,马上伸手来搀,将他扶到了陈寅玦的书房。
进门后,容渊径直对恩师跪下,清俊的后背湿透。
“东岩,你的伤势如何?”,陈寅玦虽气他祭典那日所为,但他依旧是自己最挂怀的学生。
恩师一开口,容渊便知自己已获原谅,他眼眶湿润,叩下头去,说:“学生伤势不重,让老师忧心了。”
陈寅玦见他跪得辛苦,哪里再能狠心,上前亲自搀起他,嘴里说着:“自作聪明,不遵师嘱,以为得了个四品官就值了吗?我告诉你,一文不值!”
容渊心中温暖,被老师一说,忘记了疼痛。
“学生只怕给您丢人,昨日圣上说要升您做右仆射,被学生拦了。”
陈寅玦哭笑不得,骂他:“泥菩萨过江,还替老夫瞎操心!”
容渊笑容讨好,道:“您若此时升右仆射,会被众人另眼相看,学生不忍连累老师,另外有吕相在,右仆射一职实为虚职,若接下此职,会让他对您心生警惕。”
仆从送来茶汤,容渊掖着手忍痛,站得挺拔如松。
陈寅玦问他:“能坐吗?”
容渊嗫嚅,呐呐如蚊:“暂且不能。”
陈寅玦吩咐仆从:“让他站着喝。”
仆从将茶盏搁到他身旁的四足高案上,退出书房,容渊乖顺地站在一旁。
“众人如今斥你为奸臣,以你所作所为,并未冤枉了你,可老夫知道,你是想火中取栗,深入虎穴,此举危险重重。”
“老夫记得当年救你之时,那阉贼唤你殿下,当时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周围天塌地陷。”
“你母亲荣氏满门皆亡,余你一人堕入险世,朝不保夕。这天地烂透,世道吃人,老夫虽也恨毒,然却也有所慰,因为你还活着。”
“东岩,你活着,便是荣氏的希望,当年将士哭皇,兵燹只在千钧一发间,先帝也濒临险境,吕氏为了脱身,将你母族当作了替罪羊,先帝当时只想自保,收回兵心,便将错就错,对荣氏大开杀戒。”
陈寅玦字字凄绝,说及此处,目呲欲裂。
得知荣氏还有后人,陈寅玦决心去寻,然而当他找到容渊,却见到另一幅地狱场景,饥瘦的男童衣不蔽体,下腹袒露,双股用白布扎紧,镰形弯刀上依稀有血迹的光。
陈寅玦悲痛欲绝,所幸为时不晚,于是将他救回府中,做了新的户册身份,收他为徒,悉心教导。
那天以后,容渊得逢重生。
但身世和少时经历依旧是他难以挣脱的茧,午夜梦回时,心魔并未离他远去。
“你生来天资惊绝,却受了太多伤害磋磨,先生知你不易,故而赐你表字东岩#1,寄语松竹,愿你虽伶仃经寒,依旧能得一个好归处。”
“你连中三元,天纵奇才,我心甚慰,治学一事,你已青出于蓝,我也再教不了你什么。”
“可是你的身世和所负之仇,注定了你将来的路与旁人不同,当年我既然收你做学生,便愿意陪你走一程。”
“廉颇虽老,尚能披甲上场,替我的学生一战。”
容渊忍得眼眶发红,说:“老师为学生已经做得太多,学生却只会连累先生。”
“胡说八道!你是我的学生,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我陈寅玦当年人微言轻,只能收你为徒,替你隐瞒,如今在朝中也还算有一席之地,你要行事,为何不预先与为师商量?”,陈寅玦斥道。
容渊嗓子眼里满涨酸楚,良久,才道:“学生知错。”
陈寅玦颔首,表示这就对了,又道:“你从高家入手,是已经确定了高湛手里有东西,是或不是?”
“是,老师,高湛当年是池州军监,他认识不少在宣德门哭皇的将士,也最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形,且此人入煌都后,所待的第一个衙门便是枢密院,当时吕望祖为枢密院首,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可学生得知,吕望祖曾经想除掉他,但他女儿高娘子当时入宫得宠,还诞下子嗣,他又百般滑头,吕望祖不得已才选择罢手。”,容渊终于说出他与高家狼狈为伍的缘由,便是要取得高湛手里能威胁吕望祖的东西。
陈寅玦默了一刻之后,望着他说:“以后再行事,不可瞒着老夫。”
容渊郑重保证。
从陈府出来,压在心头的块垒终于被搬开,容渊耐着疼痛,却感到异常轻松。
回到通利坊,容渊想找出老师写的字帖临摹,每次看着那些浑朴敦厚的笔墨,他总有种安宁忘世之感。
站在书格架子前,照常抽出字帖,眼角余光却闪了一瞬。
角落的汝瓷梅瓶被人移动过。
容渊默不作声,目光来回逡巡,飞快取下梅瓶,用力一磕。
零落的碎瓷片中躺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他蹲身捡起,展开后,双手不受控地颤抖。
纸上笔墨饱满,飞草婉转地写着一行小字:“高氏亡,吕氏亡,赵氏亡。”
容渊双眸遽缩,似要把这行散草般的字体钉死,他飞速凑近纸张细闻,良久,确定墨中有一股淡淡的龙脑香。
头脑中划过无数人影,一丝回忆拉动心弦,翻起涟漪。
祭典那日,皇后殿下微不可察的诡异笑容忽然清晰放大。
难道是她?
皇后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质,赵显和陇西棋下共同的弃子而已。
她怎会无端给自己送信,写下这一句捅破天地的骇人之句?她又怎知自己的目的?
除她以外,世上能用此御墨者,还会是谁?送信者有何目的?
*
坤宁宫中,帝后对坐。
殿宇金铺屈曲,七尺燕几上,巨大的椭圆形青瓷多管花瓶中贮插着洁白的复瓣栀子,幽香缕绕,花裳翩跹。
两杯浮着白沫的团龙茶由烫变温,茶沫犹自不散。
赵显和萧芙白皆缄不做声,赵显偶尔撩起眼帘,淡淡睃向对面,只见她只是没心没肺地端坐着,一张巴掌脸和外露的肌肤皎皎胜月。
宫人们个个喘气无声,静得人心里发毛。
太后令他安抚皇后,赵显才不得不屈身到坤宁宫。
萧芙白察觉赵显尚有恼意,自己在云归亭口出不逊气他昏倒,他便让高氏踩在她头上,祭祀时以高氏为尊,皇后为卑,表面看起来他算是已报了仇,彼此两清。
现在大驾光临,又脸青面黑一言不发,莫非是觉得气没出够,要再亲自讨回来?
萧芙白决定不给他机会!
她清了清嗓子,比手说:“身边人做茶的手艺尚可,圣上不如尝尝?”,她好声好气,赵显若再不识抬举,就不是她的错了。
赵显也尴尬,闻言还是接下她的话,喝了口温茶。
帝后对话启动后,殿内才正常可闻细微抑止的呼吸声。
“太后身子已经恢复,她素来喜欢你,皇后若有空,就多去慈宁宫看望。”,赵显也是被亲妈按着头来的。
萧芙白当然说好,“侍奉母后是份内之事,有空自会常去的。”
干巴巴的话说完,空气又变得凝固静止。
殿内白云出岫的云母屏风前,是一尊檀木的半月形三足几案,案上的錾金曲颈敞口瓶里,斜插几支艳丽的孔雀尾屏,末端有光彩丝绒的眼睛斑点,而中间一支麻白相间的纤长羽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显蹙起眉尖,指向那根羽翎,道:“那不是延福苑里山鸡的尾羽吗?”
萧芙白心嫌他操心闲事,便说:“兴许是吧,延福苑的山鸡掉了尾,不知被谁给捡回来了,不登大雅之堂之物,让圣上见笑了。”
说完,便见赵显的脸色一片死寂。
郑婕妤那篇翔鸾翥凤的妖妃文,形象地描绘了这半年来,高氏在后宫登不上台面的种种行举,让他读了心烦。
皇后这招无声的暗示,还有那些言外之意。。。。。。
看来女人斗起法来,也是眼对眼的针锋相对。皇后历来看不上高氏,竟也忍不住冷嘲热讽,赵显的嘴角露出讥色。
“高氏僭越一事,是朕处置不周,如今她已受罚,还请皇后留些情面,莫要咄咄逼人。”,赵显淡声道。
萧芙白有些不明所以,说:“太后降罪高氏,众口皆服,谁又无事生非咄咄逼人?圣上怕是有些误解。”
赵显讽色加深,目光不以为然。
“但愿皇后表里如一,朕最恨口是心非,阳奉阴违的人。”
无端敲打,令萧芙白薄怒渐起,“圣上话里有话,含沙射影,不如直言不讳。”
赵显眸色一暗。
七年前,二人新婚之夜,萧芙白推脱身子不适,不与他同房,接连数月,拒绝他的原因层出不穷,赵显包容忍让,甚至想要拿一颗心捂热她,等到她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可派去陇西的人回来却说,萧芙白曾经定过亲。
赵显晴天霹雳,不由替她开脱,兴许她只是定亲而已,私下与他人并无私情。
他查到了凌焰,顺藤摸瓜,才发现事情不止于此,萧芙白和凌焰不仅定过亲,还早就情投意合,萧芙白常去银州与凌焰相会,孤男寡女在一个屋檐下,两人早就是实质的夫妻。
得知实情,他暴怒冲天,去坤宁宫要她解释。
那日在后殿廊庑里,夜黑如墨,月爬屋脊,辉煌的金盘倾洒明辉,二人相对,原本可写出浓情的诗篇。
萧芙白站在一盏明灯下,白衣似仙,天地的光辉仿若落在她一人身上。
但她周身戒备,神色里只有冷漠的警惕,对他浓浓的忌惮溢于言表。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泠泠射来,望得他一寸一寸、凉至骨髓,她说:“你我婚事不必当真。”
“我是父王送给煌都的筹码,有我在,陇西就不会反你赵家。”
“赵显,你对一颗棋子抱什么希望和幻想呢?”
“我生为萧氏王女,身负使命,先帝一纸诏书赐婚,我唯有舍弃心心相印的爱人,孤身入煌都嫁给一个陌生人。”
“赵显,你与我一样,为了皇位,为了挟制陇西,你才娶了萧氏的女儿。”
本就薄情的赵显付出了自己所剩无几的真心,却被捅得体无完肤,连同帝王的尊严,也被她糟践尽了。
此时此刻,这个让他不堪回首的女人还要他直言不讳。
很好。
赵显的脸色青白发红,卒然毫无预兆地挥袖拂落面前茶盏,斥退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东岩富松竹,岁暮幸同归。——出自唐代王勃,《送卢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