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下次不会了”？

下次根本就不存在好吗！没有下次！

叶明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明岛大厦的，用落荒而逃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当然，比她逃出别墅那天要体面太多。

下午四点，阳光正好。

叶明溪回头看明岛科技的这三栋大楼，长长地呼口气。如果不是手机联系人里真的多了一个人，她还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打车回家路上，叶明溪思绪放空，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发呆，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莫名其妙地认识了明岛科技的董事长，莫名其妙地和他干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儿，然后莫名其妙地加了他的微信，被他放在置顶。他……在想什么呢？

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叶明溪不知道。

但她隐隐感觉，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她二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明溪发呆时没有注意到，车窗外，就连路灯上都挂着鹿角的海报。当轿车行驶在城市中心时，时刻都能听见有人在谈论他的名字。

叶明溪心里的钝痛依旧绵长，她对鹿角依旧抱有愧疚，她依旧……没那么容易放得下这段感情。

但不知不觉，鹿角再不是她的注意中心。他在外边再怎么光芒万丈，在叶明溪眼中，也变得黯淡。

还没下车，叶明溪突然收到桂云起打来的电话：“喂？”

“卧槽，叶明溪，牛啊你！”桂云起激动出声。

叶明溪：“……？”

桂云起说：“王老师刚才都跟我说了，她说你拍照的时候，把那位小顾董吃得死死的。说你板着张脸，凶得要命！王老师都以为顾董会生气，没想到你一指挥，顾董还真乖乖听你的话。我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叶明溪，那可是明岛的董事长诶！商界巨鳄诶，会吃人的那种！你就不怕惹恼了他死无全尸啊？”

“哪儿那么夸张？这是法治社会。”叶明溪笑，“更何况，我已经够温柔了。顾屿澄不是没生气吗？”

何止没生气，拍照的时候，顾屿澄乖得要命。

叶明溪还想给他再拍几组照片。

“所以我说你牛啊！”桂云起话锋一转，贼溜溜道，“怎么样？顾董帅吧，照片发给我欣赏欣赏？”

“不发，违反合同。”叶明溪一口回绝。

“切。”

“不过顾屿澄是真的帅，真人比以前看到的那些照片帅个几百倍，不，几千倍吧。”叶明溪想了想，“要是让他加入你的工作室，取缔你手下那几个大网红，你工作室能往上再火几个级别。”

“我……靠。”桂云起咋舌，用力摇摇头，“暴殄天物啊你！让人家大总裁下海当网红，也只有你能想到了。”

“嗯哼。”叶明溪笑。

“不过你都觉得帅……我是真好奇他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了，叶明溪，你给我发一发今天的照片嘛，我可是工作室大老板！这是我给你的活儿。”

“大老板也不能违反合同，你要实在想看，去找杂志社呗，或者……你来修图？”

桂云起忙得飞起，这会儿打电话都拎着摄像机咔擦咔擦，她要是有时间修图，也不会把这活外包给叶明溪了。

“切！”桂云起狠狠指责叶明溪一顿，包括但不限于说她“遇到好东西不知道分享”、“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这个闺蜜的需求”、“冷血无情大坏逼”。

叶明溪听得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明媚：“我到家了，修图去了！拜拜了宝贝。”

虽然额外修图要加钱，但叶明溪准备每一张照片都调一调，她难得拍到这么满意的照片。

下车，叶明溪一路心情都很好，哼着歌儿回到屋子里。

推开门，凹凸不平的水泥墙面、地面，空气中隐约可见的飞扬尘土，还有堆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叶明溪的心情又被拉了下来，一下回到了现实。

她呼口气，把摄像机扔到一旁，从行李堆里翻出电脑主机、屏幕和鼠标键盘，迅速组装好了，还好邮寄得比较温柔，主机没坏。叶明溪找不到地方可以坐，就把电脑搬到楼梯那儿去，盘腿坐在一旁。

开工！

照片一张张导入电脑，叶明溪看着屏幕上这张脸，呼吸都变得微沉。她没什么机会外出拍风光大片，已经很久没能拍出让自己满意的照片了，除了今天这一组……堪称完美的照片啊。

顾屿澄的这张脸，还有他的身材，属实没有什么需要修饰的地方，这么精巧的艺术品，稍微动一下，叶明溪都觉得是亵渎。

她主要是调色，就像调风光照一样，每一张照片在她心里都有一个独特的主题，她需要去寻找最合适的色调，去融合，最终呈现出一组完美的作品。

而顾屿澄的这一组照片，叶明溪的调色思路很简单，那就是突出他在存在。

照片中的他已经很耀眼了，那叶明溪就让他更耀眼，碾压相框中的一切。他是至高无上的王，世界只是附庸。

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摁着鼠标动得飞快，一张张照片被她赋予新的生命力。终于调完最后一张照片，叶明溪目光从电脑上移开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四下张望，茫然地眨眨眼，随即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时间飞逝得这么快。

爽，太爽了。

叶明溪喜欢沉浸在拍摄中——包括调色，怎么形容这种全神贯注大半天、最终调出完美作品的心情呢？大概就像是在高海拔的雪山山顶尽情奔跑，即将力竭之时猛吸一口纯氧，那一瞬间，现实和虚幻变得模模糊糊。

叶明溪深吸一口气，从大脑过载的感觉中缓过来一些，把照片发给杂志社，刚起身想要走几步，腿脚一麻，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跌——

摔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这回摔伤了。

叶明溪双手护着头，一只手背擦在地上，皮肉模糊。

“我……靠。”叶明溪皱紧眉，回过神来，艰难地坐起身，看看手背的伤口，光是动一下就疼。

操蛋的本命年。

已经晚上十点了，她还没有吃晚饭。

叶明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一瘸一拐去洗了个手，凉水冲过伤口，疼得要命，不过血和泥渍被冲走，至少看上去没那么可怕了。她出门打了个车，去附近小镇的医院。

急诊外科是医院里最忙的存在，大半夜的，走廊上人声沸腾，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低语声混在一起。有人被狗咬了，来打疫苗。有人摔得满头是血。有人看不出受了什么伤，只默默蹲在角落里哭。

叶明溪安静排队。

在她前面的是一家人，小姑娘膝盖摔伤了，父母一左一右揽着她，弯腰轻声安慰：“宝宝不哭不哭，爸爸妈妈都在这里呢，没事儿，不疼不疼，我们不怕……”

叶明溪身后，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子手指被昆虫蛰了，肿成一团，她哭着往男朋友怀里钻：“你说，我会不会死了啊？”

“你别乱说！”男朋友抱紧她，“不会出事，你别怕！我给你吹吹，啊呼——”

女孩被逗笑了。

叶明溪举着那只手上的手，安静站在人群中，从工作时高昂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此时她心底一片空洞。她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冰面上，很冷，低头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小时候，没有过父母相拥的温情时光。长大后，自以为全心全意爱着的男友，却让她无家可归。

她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她忽然觉得孤独。

……

清创、上药，再贴上敷料。叶明溪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医生还拿她来鼓励旁边的小朋友：“你看姐姐都不怕，你怕什么嘛？勇敢一点啊！”

叶明溪在发呆。

最后医生把药装好递给她：“回去不要沾水，每晚换一次药，不方便的话叫你爸妈帮忙换一换。”

“谢谢医生。”叶明溪回过神来，接过那一袋药。

她没有父母。

或者说，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弃她了，也不完全算抛弃吧，好歹给她留了栋房子，但是……算了，童年的那些痛苦回忆，不想也罢，叶明溪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走出医院，叶明溪在路边小摊点了碗河粉吃，这个时间点，街道清冷，河粉摊边却很热闹。很多打工人这个点才下班，成群结队地坐在街边吹冷风，大口吃粉，大声吹牛，畅谈着对未来的幻想。

老板看她一人坐在角落里，给她添了碗醪糟：“妹儿晚上冷，吃点儿热的噻，我们请你吃。”

叶明溪拿出手机扫钱，她听出老板的口音：“老板是川城来的？”

“是噻，我们老两口十年前就来这边挣钱了，妹儿你也是川城来打工的嗦？老乡哇！”河粉摊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面色质朴，说什么都不肯再收叶明溪的钱，又絮絮叨叨和叶明溪说了许多话，说她年纪和他们女儿一般大小。提起故乡，又说好几年没回去，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回家。

叶明溪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吃饱喝足，在河粉摊有过短暂的温暖后，叶明溪打车回家。路上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终于到小区时，已经变成磅礴大雨。

叶明溪没带伞，就这么闯入雨中，把受伤的那只手护在衣服下，双脚“哗哗哗”踩着雨水，狼狈逃回家里。

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要命，头发也湿了，好在贴着药膏的伤口没沾水。叶明溪摸索着开了灯，夜晚，屋里鬼影晃荡，窗外风吹树叶，比鬼片现场还鬼片现场。

“呼……”叶明溪揉揉眉心，觉得好累。

换好衣服，再擦干头发，拖着疲倦的身躯去洗漱，好不容易窝进被窝里准备睡了，叶明溪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竟然失眠了。翻来覆去，她总觉得被窝硌得厉害，还很冷。

开灯，影子像跳大神似的晃悠。不开灯，窗外的黑影能吓死个人。雨声噼里啪啦，伴随着春雷。

叶明溪实在睡不着，拿出手机刷短视频，刷得她越来越心烦，又关了某音，打开微信朋友圈。

一个小时前，桂云起发了她和手下几个网红小帅哥的合照，他们在海岛上穿着单薄泳衣喝着啤酒吃着海鲜，玩得正嗨。叶明溪点了个赞，评论：【贵圈真乱。】

桂云起秒回她：【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么么么么么！】

……看起来是醉得神志不清。

继续往下翻，几个高中同学今天一起聚餐，大合照上，每个人脸上笑容都灿烂。叶明溪没有评论，挨个点赞。其中一个女孩客套地私聊问她，下次要不要一起聚一聚？叶明溪说自己没有时间回川，她也就不问了。

还是睡不着。

雨越下越大，叶明溪租的毛坯房漏水，她已经听见偏厅里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面的声音。她叹口气，爬起床找了个盆去接水，回屋看着窗外的树影，随手拍一张，发朋友圈：

【下雨了。】

刷会儿论坛，心烦意乱时再切回微信，已经收获了好几条回复。

杂志社王老师：【不愧是叶老师，大作啊！请问镜头和参数！】

叶明溪回他：【拿手机拍的。】

刚才约叶明溪吃饭的高中女同学：【成都好久没有下雨了！真羡慕啊！】成都去年大旱过后，每一滴雨都异常珍贵。只可惜叶明溪没亲身经历过，她只觉得雨声吵得要命，她不喜欢下雨。

忽然又弹出一条点赞消息。

【顾屿澄赞了您的朋友圈。】

顾屿澄。

叶明溪目光落在这三个字上，愣了会儿，才想起今天自己和他加了好友。她点了点这条消息，顺着点进顾屿澄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竟然对她开放，从两年前到现在，零零散散发了几张猫咪的照片。

那只银虎斑缅因猫，从一只小猫崽子，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猫。

叶明溪退出他朋友圈，再刷新，发现他突然多发了一张照片，不是猫，是海城的雨夜。他站在明岛科技大楼里拍摄的，玻璃窗外是朦朦胧胧的霓虹雨夜，配字：

【下雨了。】

下雨了。

叶明溪打下这三个字时，分明觉得冷，可这会儿看着顾屿澄的朋友圈，却突然回想起他手掌的温度，很暖。她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点开顾屿澄的对话框，加好友后，他们还没有发过消息。

该说什么呢？

按照寒暄的基本逻辑，叶明溪应该问他——我看你发的朋友圈，这么晚了还在公司工作呢？

但叶明溪没有问，她抱着手机蜷在被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对话框里，发送：

【顾屿澄。】第一句。

【我明天去买家具，你陪我一起吗？】第二句。

不等她继续打字，顾屿澄秒回：

【好。】

作者有话要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