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舟出钱,带着慕景,回了酔情楼。
闹了这么一出投毒的事故,酔情楼的生意不降反升,酒店虽说为这起事故负责,但也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到许津个人身上,酔情楼本身的生意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是白得了一波宣传,一时都成了网红打卡地。
过来的路上,白陌舟的通讯少有安静的时候,那“金主爸爸”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似乎不知疲倦,后来让白陌舟抬手摔了,这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两个人才踏实地睡着。
慕景耷拉着眼皮,还问他:“你们俩不是结婚了吗?怎么还给他这么个备注。”
白陌舟一笑:“我们能结婚纯属意外,当时结的时候就说好了,签了协议,彼此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我,来自域外的偷渡者一个,还是结婚的时候托他家族的势力,才给我办下来的户口,现在全靠他养,他可不就是我金主吗?”
“哦,真金主呀,金主你不哄着点,还敢挂他电话?”慕景笑。
“男人可不喜欢听话的,要我对他言听计从,他早就烦腻我了,”白陌舟说得头头是道,“就是要时不时玩个欲擒故纵,玩个娇妻在逃,他才知道我的重要性,时不时闹个误会让他心里挂念着,才能彰显我的存在感,懂?”
慕景嘟囔了一句:“要走你带球呀,把孩子抱出来,让我看看阿骁。”
白陌舟斜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厉害,”慕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世间真情无人问,唯有套路得人心,牛。”
她说这话是真心实意,凑近了跟白陌舟道:“你这么干,肯定有经验,跟我交流交流,我以后也好找个男人养我。”
“是吧?你也这么想,”白陌舟满意了,“奋斗啥奋斗,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躺着过一辈子,有吃有喝有金主,把人勾住了,一切不愁。”
“奋斗奋斗也不是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慕景又说道。
“养活个屁,”白陌舟骂了一句,“曾有个女的嫌弃我堕落无能吃软饭,当众甩了我两巴掌还把我的头往水里摁,说什么‘你要自食其力点’‘你可以自己努力’,结果呢,努力管个屁用,能攀上个金主,我一样能通过关系拿到联盟的合法身份,躺着过日子。”
慕景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白陌舟似有感触:“许津她跟我说了,你亲妈进局子之前,凭才华拿到了联盟的合法公民身份,结果呢,努力拿到合法身份的意义是什么?是给人当台阶。人出身好的孩子啥啥不干,你母亲的研究成果堆人头上,终于努力到能在研究成果上署名了,被人前辈一句‘来自域外的人没资格取得联盟的成就’,找了个理由,弄监狱里去了,你说是吧?努力就是骗人的。”
亲生母亲入狱的时候,慕景才四岁,不太记得什么,但看白陌舟还知道一二。
也是,他叫津姨一声“津姐”,认得我的亲生母亲,也正常。
慕景上下打量这白陌舟:“这话说得倒也坦诚,但就我来看,你除了长得实在好看,别的还真看不出来你是干这一行的。”
白陌一摊手:“干咱这行的,最重要的不就是别让人看出来咱是干这一行的吗?”
白陌舟长得是真好,身体线条该流畅的流畅,该圆润的圆润,穿浴袍的时候,配着微微上挑的眼神,说得上是风情万种,眼下穿便服,半长头发,金丝眼眶,那也是一路上最靓的仔,路过只狗都回头盯半天,要不是慕景站他身边,像是领着女儿,估计来加他好友的人不会少。
说是要回家看看,可酔情楼的地下室早被收拾分给别人了,这里不是她的家,许津的尸体被小姐妹带走处理了,勉强在公墓处,给他留了个一尺见方的地方埋骨灰盒。
摞着埋的,省地方。
墓碑就更不要想了,那太奢侈了,一个来自域外的偷渡者不配。
许津是白陌舟的故人,不是恩客,而是姐妹。
到了墓园这样的地方,没人笑得出来,白陌舟点了根烟,在一旁的石墩子坐下了,示意慕景也坐。
他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又吸了一口,刚想吐,被呛了一口。
“不用装,看你拿烟的姿势我就知道你是新手,”慕景说道,“就咱俩在这儿,你装老烟枪给谁看呢?给我妈吗?”
白陌舟听闻,把烟掐了,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小瞧了,回了一句:“小姑娘家家不要故作老成,不可爱,我玩什么药剂的时候你还不知道生没生出来呢。”
慕景瞟了他一眼:“呦,你还搞化学呢?”
“那花样可多了去了,高低档次、成本价位,能摆满满一柜子,有的纯度高点,有大用,有的次点,一般用来拉良家女子下水,”白陌舟一抬下巴,对向许津骨灰盒的方向,“这不就是个例子?”
慕景的神情很认真:“那你呢?”
白陌舟叹了口气,他本不是爱跟人絮叨往事的性子,只是奈何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他有些憋不住心中的苦闷,看着旁边女孩已不算纯真的面庞,开了口。
“我呀,我更糟,许津她好歹曾经是良家女子,读过点书,我呢?我曾经就是个小奴隶,一百多年前蛇夫座星系那边的奴隶贸易和大庄园主经济听说过吗?我就是在那边生的。”白陌舟说道。
“知道锁骨为什么叫锁骨吗?因为在奴隶制时期,奴隶主为了强迫奴隶劳动,束缚奴隶自由,就在锁骨这里打进去个钩子,皮肉进去皮肉出,另一头拴上根铁链子,不影响上肢活动,但一拉就疼,正好可以逼迫人去劳动。”白陌舟说道。
慕景看向他的锁骨,很漂亮,形状优美,是能养鱼的那种深锁骨。
“一百多年前,星际检察署查封了宇宙间最后的奴隶制,解放了蛇夫座,为万千奴隶带来了和平与自由。”慕景听津姨念叨过这段历史。
“和平个屁,自由个屁。”白陌舟骂了几句。
今天天气很好,不适合扫墓,但很适合在亲人墓前聊天。
白陌舟收敛了一下情绪:“再怎么做,不还是任人拿捏的份,拿着点廉价货给你下药,拉你下海,之后一张床,一根链子,你就成了他们赚钱的工具,以后就不见天日。”
慕景意识到了气氛的悲伤,想强行转一下:“那个,哈哈,你说你玩那什么药剂,然后戒了,我听说一般人都戒不了的,你好厉害呀。”
“厉害什么,吸的都是次品,好货谁给你呀,把你坑过来绑床上之后,还给你什么呢,你早不值点化学药品的钱了,一天就两顿饭,别吃太饱,吃胖了客人不喜欢,你动都动不了,自然就戒了。”
白陌舟刚想收敛一下的神情更忧郁了,比划了一下,“我当时和许津差不多就是并排着的床,中间连个遮羞的帘子都没有,晚上有人来做的时候,我总把她恩客的声音和我的听混了,我应得很糊弄,闹了不少笑话。”
许津更黑暗的过往慕景听过一点,闻言,点了点头:“是啊,母亲跟我说过,偷渡到联盟,虽说仍是被人喊打喊杀,但一般的惩罚也只是驱逐出境,境遇其实好上不少。”
白陌舟一向不怎么要脸,不要脸就是他的人生本色,床上床下都很浪的开,但此时当着个女孩子的面说到这些,女孩子还一本正经地给他回复,女孩平静理解的语气,唤起了白陌舟死沉数年的羞耻心,让他微微脸红了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慕景浑然不觉这是值得顾虑的事,乱七八糟的黄腔她不知听过多少,这才哪到哪,她伸手拍了拍白陌舟的肩膀,很大姐大地一揽,语气跳脱了点:“哎,那这么说,你是不是就是这时候碰上的你金主,正好遇上,一见钟情,他带你走了?”
“姑娘,我和许津当时流落的地方,连‘楼’都算不上,就是个窑子,进来的客人连脸都看不清,就是干,我现在的金主根本不屑于去那样的地方,我后来……”白陌舟熄了声。
“后来怎么样?”慕景追问。
“一个傻姑娘,”白陌舟回忆着,“后来一个傻姑娘,为了我闯了窑子,一把刀开路,不计代价,把我劫了出去。”
提到那姑娘,白陌舟心口泛起了一点不适,星际检察署沈大检察官的女儿,一个正义感爆棚自以为可以拯救天下实则只会胡拼蛮干的黄毛丫头。
还不怎么聪明,有的死心眼。
“美救英雄,”慕景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白陌舟因为略显忧郁和沉寂的侧颜,在阳光的照耀下带着一层朦胧的光,她改了口,“不,还是英雄救美,你不以身相许吗?”
“我?配人家?可别恩将仇报了,当时她骂我吃软饭,让我振作点,啪啪给了我两个大比兜,把我的头往凉水里摁,喊着让我清醒点。”白陌舟把玩着手里点燃了,又熄灭了烟。
这点回忆似乎触及到白陌舟更深层的内心,让他沉默下来。
慕景也不再开口,在摞成一列的骨灰盒前,静静地坐着。
埋骨灰盒有个规矩,那盒多高,你就要往下挖多深,给下一个人腾地方,这人死灯不灭道底下还住楼房,都是差不多的命,认不认识的,也是陪伴。
坐着坐着,慕景还是哭了,无声地,眼泪直往下流,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更多的感触。
“唉,可怜的女孩,今年,快十三了,对吧?”
白陌舟看向慕景,心中记起,当年星际检察署端了蛇夫座星系的大种植园,把他从小奴隶的身份解救出来,沈大检察官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自己是十四岁。
看着女孩悲伤迷茫,对未来还一片懵懂的样子,白陌舟心里突然蹦出来一个隐秘的猜想,如今,这个女孩置于与自己当年相似的境地,又会如何选择呢?
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却在转瞬间吞噬了白陌舟的理智,点燃了他几乎没有渴望的内心,当年把自己救出来的沈姑娘口中大喊的“白陌舟,你不能就这样堕落下去”,在此时他的耳边响起,所以那么清亮,那么震耳欲聋。
“白陌舟,你不是个废人,你也不该是个废人,你明明那么聪明,你明明该清醒点,你不应该被过去的困难所打倒,你要振作点,振作点啊!已经过去了的经历,值得你用更广阔的未来去消沉吗?”
这世界上能让白陌舟听进去话的人不多,沈大小姐怕是最后一个。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经历了废人一样的生活,他还该清醒吗?
清醒什么,烦死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那姑娘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凭什么劝自己振作。
自己受过的苦,沈大小姐一点都没受过,她不知道锁骨上打上钩子被人拽着走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脚上栓根链子被绑在床上被迫迎接着脸都看不清的客人是什么感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象牙塔里的小姑娘,她有什么资格对自己的生活指指点点?
白陌舟看着慕景,心里似乎有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一个被陪酒女养大的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多好,多妙,她会对向她伸手的男人敞开胸怀,只为了换一张回程票,她同样不在意一切,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烂心烂肝烂命,她,能理解我的难处。
任何人放在我这个位置上,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都会走向堕落的。
所谓的、正义的苛责本就是无意义的!
被包养没什么不好,拿捏着人心过活也只是种活法,能体体面面地活着,好看就行,礼义廉耻又不能当饭吃,正义感和进取心更不能。
我没做错,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舒服平坦的生活方式?
是她在苛责自己,是一个站在阳光下的女孩在用她的处事原则绑架自己!
这个念头在白陌舟的心口越发清晰,他向慕景伸出了手:“当时是我介绍许津做的代孕,她缺钱我缺人,我俩一拍即合,今日她之死,有我一份责任,我当一次阿拉丁神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可爱的小姑娘,你,有什么愿望吗?”
慕景睁开眼睛,眼睫还挂着泪珠:“我,我想要钱,很多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一辈子都不需要向别人摇尾乞怜的钱;我想要权,很大很大的权力,有权力把所有用不屑的眼光看我的眼睛都挖出来,把所有在背后嚼我舌根的舌头都割掉……”
是的,白陌舟的心里升起一股醉人的满意,就好像被逼的瘾发作时抽了一口掺石膏的粉,生理学意义上的飘飘然,他觉得就该是这样,我受了那么多罪,我凭什么还要遵循这个世界良知的规则,凭什么还要顺从你们口中的对错,好姑娘,说得对,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从来没给过我们公平,又凭什么奢求我们正义?
慕景的眼泪越流越多:“还有,还有,我想能每天都看见阿骁,看到他对我笑,叫我姐姐,和我一起……”
白陌舟的食指左右一晃:“不行哦,这些愿望太多了,你不能太贪心,如果,只能满足你一件事,你会选择什么呢?”
来吧,孩子,让我看看你真正的选择,你会不会选择个人,赖他一辈子,未来躺在床上过日子,也是丰衣足食的一生,也是幸福安乐的一生。
他的眼睛盯紧了慕景,他迫切地想要一个证明他没有选错道路的答案,什么理想抱负不过是可笑的标签,那姓沈的傻丫头的呵斥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只有一个愿望吗?”慕景思索着。
回答呀,孩子,你不是说你想跟我学两招套个男人吗?你不是说你觉得我很厉害吗?你不是认可我的生活方式吗?来吧,慕景,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慕景眨了眨眼睛,眼睫的泪珠还挂着,她有些局促地一笑:“如果只能许一个愿望,我希望联盟能改变对域外人的看法,修改那样苛责的入内政策,我希望想津姨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我想我的亲生母亲也可以重见光明,我想每一位女性、每一个人,都能生活在和平与自由之下。”
白陌舟原本还簇着笑意的眼神一下子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