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岑衡远陆陆续续烧了好几天。

嗓子眼像是被人塞了团棉花，一连几天都说不出话来。

梦魇彻底缠上了他，梦境与现实交相辉映，窗外细雪缠绵，梦里白雪皑皑。

鹅毛大雪落在母亲白色的大氅上，衬得女人愈发娇贵明艳，他不止一次为母亲的美貌而感到自豪，因为只有边塞的女子才能有母亲这样挺拔秀丽的五官，入京这么久，他没有见过一个可以与母亲相比的。

周氏坐在周岑府的亭子里，他的头就枕在周岑氏的腿上，看着周岑略显狼狈地从门外走进来，大雪落了他一身，将他的浓眉都染成了白色。

周氏忍不住发笑，将他从腿上叫醒，起身去接周岑。

年幼的周衡远坐在铺了兔毛的椿凳里，揉着眼去看母亲。

“小远，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周岑长相俊朗，言行间却总是透着直率的憨气，他手里拿着一对花里胡哨的“兔儿爷”，显摆似的直冲周衡远挥手。

“都让你别带礼物给他了，你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你惯坏。”周氏摇了摇头，嗔怪周岑。

“孩子嘛，不都是要哄的，等他长大了再多教他一些道理不就好了？”

言语间，周衡远已经走到了周岑的面前，他看了眼周岑手里的“兔儿爷”，失望道：“我不想要兔儿爷，我想要陶响球，书堂里的孩子都玩陶响球，我也想要。”

周氏闻言忍不住轻笑，与周岑对视，周岑挠了挠头，也有些没想到。

“远儿，母亲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周氏板起脸，像是要教训周衡远。

周衡远脖子一缩，躲到了周岑的身后。

“孩子嘛，懂什么呀？”周岑见周衡远主动靠近自己，兴高采烈地将他往肩上一举，“走，爹爹带你买陶响球去！”

“陶响球，陶响球！”周衡远拿着“兔儿爷”，高兴地抱住周岑，“走买陶响球去咯！”

大雪纷沓，人多畏冷，都躲进屋子里，整条街道一片寂静，只剩下周岑的鞋底踩在大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

电光火石间，眼前一片殷红，冷刀带出来的血溅在他最喜欢坐的兔毛椿凳上，锦衣卫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日光下尖刀冷峭，寒白的光折射后覆在了他的眼上，眨眼间就毫不犹豫地将刀插在了周氏的胸口上，周氏姣好的面容因为惊恐而过度扭曲，向他伸出了手，锦衣卫却恍若没看见般，一脚踩在了周氏的肚子上，下作地往她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周衡远知道这是什么，他疯了一样地上前，想抱住欺负他娘的人，然而他成了透明人，一次次地扑空，一次次地摔倒。

周衡远在梦里颤抖，巨大的恐惧深入他每一寸皮肤，梦里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却被别人置若罔闻。

“我不要陶响球，我再也不要陶响球了……！”夜寒衾薄，周家的后院里只有几声知更鸟在小声地回应他。

霜挂屋檐，雾蒙蒙地清晨被冻脚的寒气遮挡，没露出一点日光。

齐府下人稀少，齐墨每日又要上朝，偌大的齐府除了管家外就只剩一个哑婆，哑婆见周岑衡远面颊烧得通红，心里可怜他，于是用家乡的土办法，用泥土混着水，端给周衡远喝。

“齐大人在哪？”周衡远白着一张脸问哑婆。

哑婆摇摇头，又在水里撒了一把盐，咿咿呀呀地催促周衡远。

其实哪怕哑婆不说，周衡远也能猜到一二，近日周府人来人往，眼多口杂，他多少也听到了点风声。

刘誉借督军之名跟随安国武侯去疆北，却以朝中财政吃紧，军中应节缩开支为由，私自偷换马匹，克扣马粮，害得黎敬天战马无力，在与赛坎游击的对决中重伤惨败。大元的脊梁骨终于被蛆虫蛀出了裂缝，关于刘誉的弹劾如雪般呈到了咸丰帝的面前。

本以为这次会有好消息，可周衡远觑着这几日齐墨的脸色，似乎并没有如愿。

泥土太腥，水又太咸，周衡远刚喝下去就咳吐了出来，整个人成了漏风的草房，口水里竟然还带了血丝。

哑婆慌了，又倒了一杯水，比划了半天，要周衡远喝掉。

“这是周府的土么？你去挖的？”周衡远倚在床栏上，任凭哑婆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哑婆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手指沾着水，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齐”字。

“齐？是齐大人挖的土？”

这回对了，哑婆忙点头。

原来齐墨看似性子清冷，却在用自己的办法关心着他。

心里流过一股热流，周衡远舔了舔唇。

“也对，只有四十多条人命养出来的土，血腥味才会这么重。”周衡远看着面前的汤碗，嘴上笑着，泪水却顺着发红的眼角流下来。

哑婆见他哭了，拿着素荆帕子要替他抹眼泪。

“周家的仇，只有我能报。”周衡远用手背粗粗地擦了一下脸，盯着面前的碗，狠吸了一口鼻子，仰着头，一饮而尽。

他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