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信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七日之后，这七天除了他自己，城中众人也是备受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回来的消息，祁宗恨不得亲自去城门处迎接，然而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祁宗彻底心死，难道除了自己亲自去一趟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吗？

似乎是为了增加城中的悲壮感，雪连续下了十天，四处都是一片肃穆，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赶到了御道两旁，哭着请求皇帝留下，祁宗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前途未卜还是被百姓感动，也跟着泪流满面。

温姚希仍旧坐在那个位置，眼看着皇帝的轿子渐行渐远，犹记得上次也是这么看着队伍消失在眼中，然而那时却是满怀希冀，如何像现下这般，哀莫大于心死。若山河依然在，即便是委曲求全、卧薪尝胆，也终有重见天日的那天，可若是国破家亡，哪里还有什么光明可言？

我有北冥鱼，难度山河旧。寄雁谢不能，难许归期日。北定中原日，遥遥难再期。将军人未老，奈何宝刀锈。美人未迟暮，君子难再得。盈盈一水间，绵绵千百川。问我何所思，魂断泥销骨。

曾经灯火通明的马行街如今人去楼空，大相国寺前从不间断的集市也变成了流民的居所。温姚希说不上来自己是何种心情，只觉得这一切都来的太快，太突然，以至于毫无准备，被打击得措手不及。

如今的汴梁，她能够插得上手的事情实在太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帮着朝廷赈济灾民，让百姓们重新恢复信心，不至于金兵还未入城，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然而温姚希很快发现，随着祁宗离城，汴梁城里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原本虽然兵临城下，但是这些人虽没有为国做出什么贡献，但仍旧觉得他们还有将来。比如之前城门大火一事，最后调查出来的结果，应当是有人想要趁火打劫，虽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说明，这些人仍旧在为自己想要的搏命。可如今，温姚希只能从他们眼中看到淡漠，那时对一切失去关心的绝望，他们的精神支柱在祁宗离开的瞬间终于崩塌。

祁宗传回消息已是三日之后，大金的使臣派人宣读了他的降表：“臣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窃以契丹为邻，构百年之好，大金辟国，更图万世之欢，惧孤城之失守，割三府以请和，履至哀鸣，亟蒙矜许，伏皇帝陛下，诞膺骏命，绍履鸿图，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降表中最重要的事情恐怕就是祁宗自称为臣而尊称金人为皇帝陛下，这对于汉人来说，可以说是耻辱，不过城中的百姓们并不关注这些，他们听闻祁宗即将归京，连忙在御道上铺上新土，夹道欢迎。呼喊声、哭泣声响彻全城，祁宗见到他们不由感慨：“朕以为再也见不到子民了！”

于是乎，那悲怆的哭声再次用来，人们纷纷在感谢上苍，保佑他们的皇帝能够平安归来。然而他们视之为希望的皇帝却再次让他们失望了，这一次祁宗比起上次更加变本加厉地向百姓索要财物，不仅如此，还将三镇守城将士的家眷交到了金兵的手上，让他们以此为要挟，尽快获得三镇。将门之后焉有鼠辈？那些人直到城墙下仍在大喊“莫投降”，最终惨遭杀害，然而这一动作反而让那些守城的将士变得更加勇猛，一个多月过去了，金人只获得了石州。

更为混乱的是，百姓们知道赔偿的具体数字后，彻底慌乱，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越来越多人陷入绝望，他们从对朝堂的信赖转为愤怒，不知道是由谁开始的，昌宗的艮岳被当做第一处释放恨意的地方，人们在这里放了一把大火，那些精心修剪的数目顿时化为乌有，可惜这样的做法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有几百人因此丧失了性命，但人们并没有因此停止，京中起火的地方越来越多，火光像是人们无处发泄的愤怒，正在吞噬着这座城池。

可怕的是，祁宗即便是将八宝、九鼎、后冠这样象征皇权的物品都抵了出去，数量也远远不够，于是金人又想到了另一个办法，那就是用人去换。本来在宋朝，公主和亲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他们视胡人为卑贱的血脉融入汉人的骨血之中，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身份高贵的公主便成了抵债最好的方式。

第一步是公主，第二步自然就是城中那些世家小姐，再次便是那些教坊乐工、玉匠、医官画工之类。

温姚希第一次见安平公主就是在押运队伍里。回想命令初下的时候，温仪章第一时间就是担忧温姚希，不过以后者的本事，这偌大的京城哪里不是藏身的地方，可是偏偏也在那一日，温禹说出了自己隐瞒多时的秘密。

温仪章还未回府之时，温禹主动来寻了温姚希，城中大肆抓捕乐工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因此在看见温禹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对方要说些什么，然而温禹的话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是冒名顶替进来的。”

温姚希愣了半晌：“您是何时知道的？”

温禹似乎陷入了回忆：“那一日我本是想着找你一起商量给你哥哥寻个婚事之事，无意中却听见了你和仪章的谈话，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白家后人，回到汴梁也是为了为镇北正名。”

在温姚希的印象中，温禹这人懦弱无能，向来怕是，连温仪章都觉得如果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不会偏袒自己，而是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出卖以保全温府，可如今温禹却告知自己早就知道了一起，那为何？

温禹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并非只是为了白家，也是为了大宋，我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隐瞒此事，所以我给你哥哥寻了门亲事，想着你和李初言已经有了婚约，在你哥哥之后，应当也很快能嫁出去，到时候温府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择出去，却没想到，你的婚事竟拖了这么久。”

温禹沉默半晌，忽然跪了下来：“我却有私心，但也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护下了你，你能不能看着这份恩情……”

温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低着头不敢看她。

温姚希在温禹下跪的一刹那就伸手去扶，然而温禹却是用足了力气，竟然一瞬间僵持在了那里，温姚希明白温禹在羞愧什么，然而她也没办法拒绝，只能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去的！”

一滴泪从温禹的眼角落下，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弯下腰呜咽起来……

再后来便是在温仪章反抗的时候，温姚希却从背后敲晕了他，然后自己跟着队伍一步步迈向城外。温姚希回想起这些，叹了口气，算了，走一步算一步，更何况……

在经过南熏门的时候，恰巧遇上那些负责交接的官员，安平再也无法忍住怒火，冲着他们大骂道：“尔等任朝廷大臣官吏，作坏国家至此，今日却令我辈塞金人意，尔等何来面目！”

那些官员被骂的一声不吭，根本不敢看向这些人。

安平说罢，继续上路，一转眼看见人群中的温姚希，于是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是温大人的妹妹？我听杨柔说过你几次，一直都想着见见你，但又怕你不自在，宫宴虽见过几次不过都隔得很远，没想到第一次说话竟是在这种时候。”

温姚希苦笑：“命于天者以解之。”

安平摇摇头：“我不信天。”

“我也不信，”温姚希说道，“但人绝境之时，又找不出自己的错误，也只能怨天。”

安平似是赞同，但过了一会，她又问：“此去北方，命将陨，以你本事为何不走？”

温姚希想起生死未卜的某人，心中也有了底气：“此生若能报国死，不枉人间走一遭，能以清白之身，平息两国战事，换大宋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等到天降神兵，九州必将重回安宁。”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安平眼中又闪起光芒然而又很快黯淡下去，“怎么会有呢！”

温姚希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会有的，再往南，还有万万大宋子民，他不会让女真的铁骑跨过去的！”

安平无意去问温姚希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不再搭话。温姚希注意到她紧盯着东水门，眼神悲伤却又带笑意。

温姚希仿佛一瞬间抓住了什么一样，却又想不明白。一旁的安平突然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呢喃：“我这一生作为公主，只是平白享受着俸禄，可是到了末处，却还是想自私一回。”

也不知自己那一瞬间是怎么想的，温姚希的动作慢上了几分，只堪堪抓住了安平的衣角，而安平整个人却顺着破裂的冰面坠入河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