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着实有些侮辱，连温仪章这样向来好脾气的人都有些愠色：“士人岂以礼数稍厚，遂隐虏情也！”

顾莱见对方软硬不吃，不再纠缠，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既然大人如此不知好歹，那我也只能暂时将你们留在这里了，来人啊，将两位大人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可千万别缺胳膊少腿的，到时候不好交代！”

李初言眉心一动，并未反抗，一来寡不敌众，二来顾莱也不至于真要了他们性命，只是就怕耽搁在此处，消息不能及时传递回去，等到女真那边的使臣一到，怕是一时情急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不过今日发生的种种，李初言大概能推测出易州如今的情况。顾莱虽然率禁军停留在这里，但是昌宗对此并不赞同，自己所了解到的撤军的命令也不是假，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顾莱野心勃勃，并不甘心就这样收兵，所以才隐瞒了消息，僵持在这里。但这样一来，大宋的粮草就不能及时送往易州，顾莱没有粮食就只能动用易州的存粮甚至赈灾粮，这也导致了李初言一行一进入易州地界就看到的灾民遍布的情景。

分析完这一切，李初言反而冷静下来，看如今的情形，顾莱也支撑不了多久，而他又不敢真对使团动手，只能乖乖将他们放回去了。只是两者僵持之间，却是苦了易州的百姓，怪也只能怪自己错算了人心，若是能多想一步，也不会走到这样的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古人有诗曰，“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是上天为了磨炼人的意志，总爱弄出一出绝境逢生的戏码，因去救耶律登达的温姚希在李初言被关在州府的当天傍晚擦着暮色来到了城外。不过此时的温姚希碰到一个难题，易州灾民的数量超出了想象，州府为了控制局面，已经封闭城门，只出不进。

温姚希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绕路回京还是在此等候，不过眼看着天色已晚，即便是赶路也要等明日，于是索性同这些灾民一起挤在城外城隍庙一带。倒不是温姚希怕一人不安全什么的，只是郊外多野猪一类，人多点这些猛兽不敢靠近，或多或少都要安全些，至于有无趁机打劫的，她倒是不怕，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她早就和这些乞丐无异，更重要的是唯一可能让她看起来有些闲钱的马匹也累死在了路上。

本来她是准备到易州重新买一匹马，却不想遇到这件事，如今即便是要换条路线，也得先解决马匹的问题，否则这一路走过去，不知要耗上多少时日。温姚希正细细盘算着，突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姚希？”

温姚希抬头一看，只见灾民群中走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脸上脏兮兮的，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扑闪扑闪的，像是坠入人间的星星。

“楚楚？”温姚希不可置信地坐直了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这种打扮？”

孟箬楚看见熟悉的面孔，再也止不住情绪，冲过来一把抱住温姚希就痛哭起来：“我可算见到熟人了！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孟箬楚这一下可以说是将这一路上的委屈尽数释放了出来，也听不见对方究竟在说什么，眼泪根本止不住，过了好一会哭声才渐小，温姚希轻轻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别哭了，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箬楚点点头，刚要回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不是生病养在道观吗？怎么会在这里？说起来我和杨姐姐还说要去看你，却被你爹爹拒绝了。”

孟箬楚这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虽然经历了很多事，却仍旧丝毫不改，温姚希哑然，岔开话题：“我的事慢慢再说，倒是你，连个傍身的功夫都没有，怎么敢一个人来这里的？”

孟箬楚想到这里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过她强忍住这些情绪，将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一道来。

原来自从颜府出事以后，颜其之就一蹶不振，整日流连于汴梁各大酒楼，喝醉过后，还时常对李初言大放厥词，扬言他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必将受到报应。颜府管家怕他惹出事端，不敢放任下去，于是便将他关在府内，莫说外人，即便是孟箬楚想见上一面都是极难。

孟箬楚不甘心，于是每日都在颜府守着，若是被赶出去，便站在不远处，她想着只要这样等下去，总有一日可以等到颜其之出府的那一天。因为她希望等到颜其之走出来的第一天，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她。

不过孟箬楚并未等到颜其之，反而等到一个不速之客。二月底，崔柄不知为何来到颜府，孟箬楚虽然对朝堂之事不是很了解，但是崔柄是什么人，她还是有所耳闻，这样一个奸臣趁着颜其之意识不清的时候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可惜颜府大门紧闭，官家又不让孟箬楚进入后院，她也只能在门外等候。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崔柄居然在颜府待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

听到这里，温姚希微微往远离人群的地方侧了侧，压低声音：“安大人被贬后，崔柄在朝上可谓是权势滔天，他手底下人狐假虎威，没少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这样一个礼仪利益为先的人，若非有极大的好处，怎会在颜家落魄之时前去？”

孟箬楚知道此事背后必然牵连甚广，她与颜其之一同长大，对方是怎样的性格自己再清楚不过，可这两个月，她却觉得自己离颜其之越来越远，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虽然她愿意相信颜其之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和崔柄同流合污的地步，但是潜意识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当一个人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孟箬楚往温姚希身边挪得更近了些，对方身上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让她揪住的心舒缓了不少。“我也是这么想的，常去颜府，我对那里的地形守卫也算是熟悉，尤其是颜其之从前为了躲避颜大人，总是爱翻墙钻洞的，对于如何避开别人进入颜府再了解不过，我沿着旧时的路线好不容易翻墙进了颜府，然而没有颜其之的帮助，我下去的时候却崴了脚，于是只能躲在假山后，想着若能听到什么也是好的，若实在不能等人来救也行。”

温姚希听到这里，有些心疼眼前的这个姑娘，说起汴梁最宠女儿家的当属孟家了，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只要孟箬楚说半个不字，家里就不会逼着她去学，虽也是因为如此，才让孟箬楚虽家世显赫，世家子女却少有愿意与她玩的，但同样也是因为如此，这天下才会有这样至纯至性的名门贵女。可这样一个被捧在掌心的姑娘受了那样的委屈还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这样的地方，怎能不叫人可怜？

孟箬楚似乎想起当时的疼痛，皱着眉头看了自己的脚一眼，继续说道：“没等一会，颜其之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酒味，我只听见他似乎说要去什么霸州，可还没等听到什么重要的消息呢，就被他抓了个正着，让侍卫把我送了回去。”

温姚希有些责怪：“所以你就一人孤身来了这里？连个侍卫也不带？”

“哪能呢！”孟箬楚立马否认，“我找了京城中最好的镖局一路将我护送过来的，可惜行至霸州城外的时候，遇到了流民，我好心将自己带着的干粮分给了他们，可是他们却像疯了一般涌上来，将我和镖局的人冲散了，我本来想找回他们，却无意中听到了孟府已经联系上了镖局，让他们把我送回京城，于是我干脆将计就计趁乱逃远了。”

那些平静的日子，温姚希被温仪章天天逼着读书写字，以至于如今听到孟箬楚用错了词，下意识就要纠正，忽然又想起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于是转头问道：“那后来呢？”

孟箬楚叹了口气：“离开了镖局，我才发现我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霸州饥荒，城门封锁，城外又买不到什么吃的，而我衣着华丽，实在是容易被人盯上，于是便将身上余钱换了这身旧衣裳，又抹了些灰在脸上，这才显得不是那么格格不入。”

温姚希一笑：“还好，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人从汴梁走过来的，这才弄得这般模样，总算不是太蠢。”

孟箬楚白了她一眼，旋即又伤心起来：“可是即便是这短短几日，我却觉得经历了一生中全部的伤痛，昨日有个老翁自己都奄奄一息了，还关心着我的情况，弄得我实在是酸楚。”

温姚希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百姓，他们因为饥饿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一时悲从心来：“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孟箬楚听不懂这些话，却也能体会到个中情绪，一时间也不知伤已还是伤人，眼泪在月光下晶莹闪烁。

温姚希知道自己又挑起了她伤心的情绪，于是连忙鼓励道：“现如今我们可来不及悲伤，如今最重要的想办法入城。”

孟箬楚顿时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若说之前温姚希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如今却是不得不进这霸州城，崔柄特意找上颜其之走这一趟，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对温仪章一行有所图谋，若是没猜错的话，恐怕两人现在已经被困在了里面，温姚希盯着城门的方向：“就算是闯，也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