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风听见“棺材”二字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白时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半分，刚要痛苦一场呢，温姚希拍拍他的肩膀：“甭理他，这些人恃才傲物，说话古怪得很。”

“啊？”柳风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白时本来看这人木讷，便起了戏谑的心思，如今看他这样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将后半句话说了一遍：“五六十年后就能用得上了。”

按道理来说，被人无端戏弄，还是这样的大事，是个人就该生气，可柳风却面露感激，十分激动地握住白时的手：“多谢神医，救我家大人一命，往后若有在下能帮得上的，必定义不容辞。”

白时瞠目结舌，不知作何反应，还是温姚希打圆场：“你去跟着这位神医大人把之后的药都抓过来吧，等到休息够了，就该赶去易州了。”

柳风点点头，拉着白时出了门，一时间屋里又剩下温姚希同李初言二人。

一碗汤药下去，李初言只觉得心胸都畅快不少，神色清明起来：“若我不来，你真打算一人去捉文长丰吗？”

温姚希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此事？”

“贺茵来的信，”李初言说话间咳嗽一声，痛楚又袭上心头，“信上说在辽国发现了文长丰的踪迹。”

温姚希知道贺茵是好心，担心自己一人应付不来，而像她这样的人又断不会向别人求助，于是自己便做了主，给李初言去了信。温姚希也说不上责怪，只是觉得平白把人牵扯进自己的事不太好，更何况李初言此番又是身怀任务，于是开口道：“放心吧，我一人也可以解决的。”

“你能解决什么？”

李初言说话语气一重，又废上不少力气，忍不住痛苦地捂住胸口。温姚希见状，连忙坐在他的床头，往后面垫了一床软被，让他能够靠的舒服些。李初言顺过气继续说道：“经历凝血丹一事，不说是肝胆相照、刎颈之交，那也是能够一起出生入死、刀山火海的好友了吧，就算你因着各种顾虑不肯主动相求帮忙，也至少不要在别人递过双手的时候一把推开。”

温姚希不是没有和别人一起出过任务，早年她和红三也算得上是配合默契的伙伴，可是从来也是只有阁主下令的时候两人才会通力合作，从来没有过因为对方私事或是单独任务出手相助的。她敢说，若是自己因着白家的事情被人斩于刀下，红三可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会担心鲜血会不会弄脏他的衣服。

如今李初言肯主动提起这事，她虽面上不显，心中却一暖，于是也没有开口拒绝，只是笑笑：“知道了。”

李初言这伤势虽来的猛烈，好在他在从军时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恢复起来也比他人更快些，更何况还有白时这个神医悉心照料着，隔了三日已经大好，快马加鞭有些勉强，赶路已是不成问题，两日后的傍晚时分已经可以看见易州的轮廓。

易州地处两国交界地带，有不少商贩来此通关贸易往来，从中牟利，然而今年以来，战乱不断，这里流动的人口都少上不少，温仪章在此空等了半天的时日。若是日落时分还不见李初言，那这支队伍就不能继续在这里徘徊下去，以免遭人口舌。毕竟补给采买一事已经办的妥帖，再难去寻找什么其他的理由。

好在暮色刚刚擦过易州的天空，城门外传来了三组马蹄声，来的正是李初言三人。温姚希本来打算默默跟在后面，一来算是彼此之间能够照料，二来也不会引人注意，不过李初言断绝了她这样的想法，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她再是什么青面鬼煞也好，一旦陷入叛军之中，便是再无生还可能。

月上屋檐，瓦上的霜泛起波澜，温仪章却不肯回房歇息，李初言此番不知为何拖得这么久，他有些担忧。忽然熟悉的声音传来，他赶忙迎上去，一走进，却看见温姚希从暮色中出来，顿时脸色大变，急忙转头看向身后，见没有外人，这才小声呵斥：“你怎么来了？”

温姚希自知理亏，偏偏真实目的又不能让对方知道，正为难如何哄骗过去，李初言及时出来解围：“姚希有个朋友，年初的时候去了辽国，现如今还没有消息，便想自己亲自去寻一下。”

这个理由明显不能说服温仪章，他愠色不减：“那告诉我们便是，纵然有公务在身，难道说打听个人功夫都抽不出来。”

李初言与这好友相识十几年，自然知道该如何才能打动他，于是接着说道：“那旧友对姚希有救命之恩，岂能不急？我想着与其让她自己孤身一人入那乱境之中，倒不如让她跟着我们，总算是有个照应。”

李初言这话算是将过错拦到了自己身上，偏偏这句话说出来，也让温仪章深思，若是自己寻不到人，估计以温姚希的性格自己终是耐不住性子，既如此还不如就像李初言说的那样，让她跟着自己。

温仪章似是妥协，瞪了两人一眼，转身向里面走去：“赶了一路，还不快些歇息，明日可不会再等你们了！”

温姚希如蒙大赦，讨好般地快步走到温仪章身边：“哥哥这是不怪我了？”

温仪章似有醋意，并未直接回答：“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同他比我还亲近些，能通他商量的竟是不能同我说？”

温姚希一哂：“也就是凑巧让他知道了。”

温仪章回头看了李初言一眼，只觉得这十几年来怎么没发现他这人有些让人生厌，这么想着脚下生风，只差跑起来，不一会儿便离李初言老远，只留下后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在温仪章这醋劲没有持续多久，在入了辽国的第一天，他已经恢复到原来波澜不惊、待人谦和的模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温姚希毕竟是女儿之身，加上使臣队伍人数早有定数，也不好临时插进来一个人，于是温仪章便让她走在前头，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以防对方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赶不上。

离北宋最近的位于幽州的南京析津府是天祥帝最常驻扎之地，也是温仪章一行人最终的目的地。万里无云，烈日炎炎，冷冽的空气让人忍不住瑟缩，然而那些在太阳下干活的百姓早已将袖子高高撸起来来往往，可是即便如此，汗水还是怎么也擦不尽。

久经风雪，难得见到太阳，人的心情都跟着好起来，温姚希无法跟着温仪章他们一同去往辽国皇宫，于是干脆一个人闲庭信步在这他乡之地。比起汴梁，辽国看起来自然是贫穷上不少，没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灯火辉煌，街两旁摆的尽是一些山货毛皮，然而即便是这样，也可以感受到辽人正在被汉人慢慢同化，他们开始放弃原来的游牧生活，住进了瓦舍高楼、宫殿玉宇。

温姚希本是漫无目的，可是走着走着，偏偏抬头瞧见了“青禾楼”，又想起魅阁的人正是在此处发现的文长丰，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抓住文长丰的机会就在今晚。

温姚希虽觉得荒谬，然而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青禾楼一层最右边的位置，这里临街靠窗，正对着入门处，若是有客自门外来，可以将其看得一清二楚。她端起酒杯微微尝了一口，只觉得涩浊到难以入口，比不上樊楼半分，刚产生这个想法，便自嘲地笑了一声，从前在江湖时，从不挑食，如今在这汴梁富养了一段时日，倒是讲究起这些来，怪不得古人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果然如此。

时间走得远了，纵使是再难喝的酒也见了底，温姚希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摇摇头，自己从不信命，怎么今日偏偏犯了混，平白无故在这里荒废了半日。许是上天要跟她开个玩笑，温姚希起身刚准备结账，门外走进来三人，中间那位尤其显眼，不为其他，只因他人皆穿着胡服，他却穿着汉家衣裳。

此人正是文长丰。说实话，若是没有魅阁新给的画像，即便是在路上和他正面相撞，恐怕温姚希也认不出来他，毕竟他曾经也算得上是一位清隽少年郎，而如今一张脸看起来却是饱经沧桑的模样，叫人觉得他是在牢狱里待了这么些年。算起年纪，他今年也不过是四十有六的样子，然而他的头发皆白，颧骨高高凸起、脸颊却凹陷到依稀可以看清牙齿的轮廓。

说起来最后能找到文长丰还得多亏蔡允仲这人。温姚希将他救出来之后，这个性情古怪的老头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得知她在极力寻找一个人的下落的时候，自己却孤身一人来到了大辽，不出一月便找到了文长丰的踪迹。

温姚希依稀记得在霸州时蔡允仲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世人见皮不见骨，却不知道这皮说变就变，不变的是骨。从前温姚希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到面容大改的文长丰却是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