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府能成为有名的仙门首富，还是归功于立府的先祖，也许早到上古洪荒，也许早到鸿蒙初辟，反正有那么位气运好的越府人，在人烟稀少的山涧里选到了一块风水宝地，滋养了子孙后代。

仙门世家立派正名多为两种，择山依水取的是地名，闹市生家用的是家名。越府独独是个例外，砌瓦建屋于重山之间，溯源归根正的是越家之名，就连那处遍地是“钱”的风水宝地也被圈名为越家山。

道途漫漫，不一定非得穷且益坚历经磨难。富养出来的仙骨，更加温文儒雅眼界不凡，就像刚飞升时的沈初白一样，清透的像白纸，在仙帝面前也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当然，仙门世家光有钱也是不行的。

越府风头最盛的时候，仙魔因道途不同初分，魔灵功法奇异，可夺取他人灵力为己所用，乱了世道。

神界产生分歧，神主欲降天罚，而主众生平等的域神程小山逆天而行，弥留之际以自身神骨做法，将一处已经颓废的上古秘境滋养成活，改创魔域，又以其神息为结界，为魔修留下一处避荫。

而此颓废之境，本属龙族栖地，魔修奉其为主以求庇护。魔域既为神道所创，便也归于六界众生。

龙族带领的魔修行事猖獗，仙山隔世自扫门前雪。很快仙门被逐一击破，正道岌岌可危，越府的门徒中有人手持破云刀，一路斩上九重天，求神界庇佑。

自此仙凡两界以天庭为界，越旻九持神令入主仙殿，据说仙殿建成所用的灵石，大半都是从越家山掘出来的。

神使出面，仙界得了喘息的机会，自那之后两方小规模的冲突不断，皆有死伤。

龙族高傲崇武，随着程小山的陨落，魔修的力量日渐式微，逐渐变成了龙族的奴仆。内乱频发，程小山的后人，带着魔修与龙族爆发大战，祸殃三界，触动神佛。

龙族被囿于龙谷，以龙脉之形赎罪。

而仙魔分立，也开始了真正意义的较量。

如今的仙帝已经不是越旻九了，他在成为仙帝之后不到两百年便再次飞升神界，而他一手扶持的爱徒星玄接管此位已经近万年。

日月更替，仙门世家也送故迎新了无数次，可越府的江湖威名仍在，守着一山的命脉，虽不如载记之中只手遮天，但就是富足得让人无法不提及。

如果可以，沈初白希望永远不要跟越府扯上关系。

所以，他现在的心情不是愤怒，而是深深地无奈。

“师父。”程昱泽追上他，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袖，一副怕他丢了的模样。

沈初白目光如炬：“松开。”

程昱泽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师父，你听我解释。”

沈初白再次沉声道：“松开。”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程昱泽什么都不在乎，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解释，张口便道：“当时我跟珠珠被人追杀，我不愿将念珠带回魔界，只能藏起来。”

“非得藏在越府的乾坤阵？”沈初白微微眯起眼睛道：“你们查我？”

根本不需要解释，沈初白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如当头棒喝，只能落荒而逃。

程昱泽的脸色瞬间苍白，语无伦次的道：“不是的……师父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知道……只有我和珠珠知道……”

沈初白的脸色越来越沉，程昱泽无力辩驳，只能艰难的用乞求的语气道：“真的只是个巧合。”

在此之前，沈初白从未追问过念珠的去向，是显而易见的信任与宠爱令程昱泽忘了，有些秘密也被称作底线。

他可以矢口否认知道的一切，但是在沈初白面前撒谎，太难了。而且，沈初白对这件事情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他现在根本不敢深究。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程昱泽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珠珠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她从何得知，但我所言千真万确，当时我们四处躲避追杀，我只是想能将念珠还给师父，才会选择藏在越府的乾坤阵。”

沈初白气极反笑：“你既知道，难道没想过，我为什么从未提过越家？”

程昱泽一愣：“珠珠说，你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

珠珠说……什么都是珠珠说……

沈初白知道珠珠身份不一般，程昱泽与她虽然不是十分亲近，但对她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而她确实知道很多事，并且总是面不改色的利用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

越府的祠堂从不允许外人进入，更别说乾坤阵是越府的命脉之重，程昱泽能将念珠送进去，沈初白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那确实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因为没有任何越家血脉之外的人能够破解它的禁制。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仙帝之位，比如越家出身。

而沈初白飞升之前，就是生于越家，他的娘亲越知舒排行老八，是越旻九的双胞姐姐。这件事情，除了仙帝星玄，应当无人知晓。

如今的越府只余家主一脉，剩下的都是远戚或者外徒，根本进不了越府的祠堂。

“放手。”沈初白眼里的程昱泽总是有少不经事的任性，所以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动怒，可事关越府存亡，他实在是难以保持冷静。

“师父要去哪？”程昱泽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仍旧恋恋不舍的捏着他的衣袖。

沈初白趁机抽回袖子：“送我离开魔域。”

程昱泽知晓，他是要去越家山。

不管是不是救轩辕知妍，念珠都不能留在越府，这大概是沈初白对越府最后的情谊。

越府的族谱上并没有越知舒，故而也没有沈初白。

当年为了能让越旻九上九重天，有太多人用血淋淋的尸骨铺路，伤亡不可避免，越府更是首当其冲。

当所有人都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试图在仙门史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时候，越知舒却留恋人间，爱上了一个凡人——一个小国的将军沈叙。

越旻九登天前，仙凡共处一界，靠的是天道平衡，恪守本分。贪恋情爱、仙凡通婚不是什么奇事，顶多损些仙元，受些天罚便也罢了。

越知舒离家游走多年，本就是金尊玉贵的千金性子，从未想过要沾什么仙帝的光，自仙魔分道更是烦于勾心斗角，索性避的更远，却在边陲小镇遇到了她的天命。

那时因魔灵气势正盛，仙家损失惨重，为免犯禁扰乱人间秩序，越旻九定下天规，仙界情缘皆以三生石庇护，仙凡爱恋成了遥不可及的禁忌。

东窗事发，越知舒因为怀有身孕，所以没被带回仙界，而是被关在越家山的禁地反省。沈初白出生的当天，山里飘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于是得了初白的名。

他天生便有灵力，六根皆慧，宗族里本是打算在族谱里添上他的名字，可越知舒不同意他姓越，最终气的宗主拂袖离去，再也没有提及此事。

沈初白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爹爹。那天下着小雨，他正趴在娘亲怀里听故事，屋外头吵吵嚷嚷的，突然娘亲站了起来，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然后抱起他就飞奔去了宗主的殿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他也跪在旁边不知所措。

宗主没出来，娘亲也没说一句话。原本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他年龄尚小，不多时便跪不住了，东倒西歪的靠在娘亲身上，开始嗷嗷大哭。

他哭了很久，才在雨雾中见到一个跌跌撞撞走向他们的男人。

沈叙从越家山的山门口，一路三叩九拜，才得以进了越府门。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

先不论凡人寿命长短，光是长期养在灵力充沛之地，身体就无法承受。

沈叙自幼习武，又多年领军征战，体格算得上十分强健，可从第六个年头开始，他有五感弱化之兆，从眼花耳鸣到七窍出血，也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为了活命，为了一家人能够在一起，越知舒带着他们逃了。

就算仙帝念在自家亲姐的份上想睁只眼闭只眼，表奏的折子都快将桌案给淹了。天规若不公，从此便难以服众。越旻九只能下令，将越知舒抓回仙界问罪。

沈初白知道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但是无论过了多久，回忆起那段日子，他都会感觉到一丝暖意。有些幸福，可以让人无所畏惧。

可天不遂人愿，沈叙的病症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伤了根本，看过许多江湖郎中，也只能用些药吊命。他再也握不了剑，杀不了敌，两鬓渐白，身体消瘦，夜里挑灯擦剑的模样，如似风烛残年，大限将至。

天庭步步紧逼，饶是越知舒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每次都全身而退。他们一路向北，想寻神迹给沈叙治病，结果却将沈初白遗弃在了悬剑山底下。

那一年，沈初白十二岁，他梦中惊醒，身边只剩下一个乾坤袋和一把剑。乾坤袋里是足够他衣食无忧的财富，而那把剑是炼过女娲石最后与沈初白人剑合一的法器——承霜，也是沈家代代相传之物。

时至今日，沈初白再未有过沈叙和越知舒的消息，也再未回过越家山。他好似一夜间脱胎换骨，摇身变成悬剑山的小徒，仙途坦荡，步步登天。

没有人追究他的身世，就连他自己也绝口不提，从未探查真相。有时候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

“我姓沈，从未入过越府族谱。”沈初白道：“念珠，我不会交给你们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