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易执的妈妈见面的时间要比实际约定的时间早，姜颜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准备。
姜颜站在一边，亲眼看见钟黎和易执的妈妈在走廊处对视，止步，静止。
易执过来的时候，钟黎的病房已经是紧闭的状态。
易执安静地在姜颜身边坐下。
“会不会出事？”
易执的目光中带了些错愕，稍纵即逝后，他眸子柔和下来，反倒安慰起姜颜：“放心，应该不会的。”
“我好像知道了一些关于你们的事。”
于是姜颜周一娅告诉她的信息又说了遍，“从别人那听来的总不会全是真的，我不会全信。如果你觉得这是能让我知道的可以告诉我，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易执盯着姜颜看，那双瞳孔格外明亮，热忱，专注，语气却显得小心翼翼：“你为什么愿意知道这些？”
姜颜有一瞬间怔住，而后认真回答他：“因为这和你有关。好的坏的，只要关于你，我都想知道。”
顿了下，她的语气更加坚定：“我不是对这些事好奇，我是对你，只是对你这个人有着浓烈的探索欲和求知欲。”
易执的呼吸乱了下，胸腔的气片刻停留，眼中的炙热更为灼人露骨，“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但是——”
——会不会让你难过？
易执唇边挂着不明显的笑，视线没移开姜颜，“不会了。”
易执：“你知道的这些差不多都对。”
“所以，你离开邵扬，也是因为钟黎吗？”
“不全是。因为我弟的死，我妈悲伤过度，精神脆弱。而当时，我爸的事业开始出事，他每天早出晚归。俩人缺少沟通，婚姻逐渐出了问题。直到我妈提出离婚，我爸才意识到，这个家即将破碎，于是说服了我妈搬家到江俪。”
易执看了头靠在墙壁上，瞥了眼紧闭的门，而后转回头斜看着姜颜的耳垂，“邵扬，曾经是我们家不能提起的词。”
“那，你不讨厌钟黎吗？”
“这不是她的错。她有权利拒绝人，即使拒绝人的话尖锐，也不该背负一条人命的罪。”
姜颜看着他说：“那时候，你才初三？”
“已经十五岁了。”
“虚岁也才十四。”
易执听懂了，眼波含光，“是觉得我有点不容易？”
“不是有点。我知道你初中的学校，能在那里读书成绩一定是天赋努力缺一不可。这些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会好过。你只是对自己的难过避而不谈，将自己修炼得懂事靠谱成熟，你是在隐藏自己的情绪。”
那是他的弟弟，是血脉至亲，是他的家人，他怎么可能不难过不伤心。亲眼看着原本幸福美好的家庭分崩离析，这样小的年纪，他又怎么不无措迷茫。
明明对芒果不过敏，却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个水果，自然到让人觉得对他对芒果过敏。
如果真的像他表现出的这样云淡风轻，正值青春前途大好是老师同学眼里口中的三好学生，怎么会眼里总是淡漠麻木。看不出一点对未来的憧憬。
热血方刚的少年应该浑身是使不完的气力，有着写在脸上的野心，对世界有着高涨的征服欲。
敢闯敢拼敢博。不说怕不认自己不行，就算摔在泥坑里也要站起来桀骜喊一声自己牛逼。
易执就是少了这么股气。
老成，淡然，冷静其实本质都是无所谓。他就像是给自己包上了一层膜，虽然身处这个世界，却不融入。
就算是一朵盛开得绚丽的花在他看来也和枯萎的没个两样，飞舞的蝴蝶点水的蜻蜓鸣唱的鸟也都通通不重要。
他最最缺少的，是生命力。
易执的瞳孔有些深，喉结略有点艰难生涩地上下滚动了下，低沉的一声“嗯”在喉间响动。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看到的萤火虫吗？你说那是你最开心的一天。”
姜颜努力笑着，希望能以此振奋易执，“我希望你以后经常能有这么快乐的时候，不止是因为看到萤火虫。这世界上的动物可不止萤火虫。”
易执将头稍稍往旁边侧了点，下巴略抬，故作轻松说：“但为什么动物代表快乐？”
姜颜不讲道理，语气强势：“因为我喜欢动物，所以你也要喜欢。”
易执眼睛弯了下，随之也笑出了声，“姜颜，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区里的那只白色小狗？”
“嗯？圆滚滚的那只吗？它很可爱啊。”
“你要不要养它？”
姜颜睁大眼，不明白易执的话，“什么意思？它是有主人的。”
“它的主人不要它了。”
“啊？”
“嗯。”
“为什么？”
“还记得你当时找手机的时候捡到的那只戒指吗？”
姜颜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我交给物业的那只。”
“那是那只小狗的主人的，但她没有发现丢了。”
姜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因为她后来戴着的那只其实是……另一个女生的。”
“……”
姜颜噎了下，“他男朋友出轨了？”
“嗯。”
“……”
“那只小狗是那个男的送的，她不想要了。在业主群里问有没有人要。”
“……”
姜颜想了下，没立即决定，“我有点犹豫，我没有养过宠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况且这是条生命。我不想随随便便地觉得它可爱或可怜就养了，这样的行为太不负责任。”
易执保持着动作没变。
“我还得再想想。”
“对了。”姜颜忽然想到，“你什么时候买了那么大的鱼缸？还有那个景观，是不是也太夸张了点？都不能说是别墅了，那是宫殿吧？”
姜颜那天奉程青澜女士的嘱咐，选了点老家寄来的杨梅放进易执家的冰箱。
走到客厅的时候被墙上巨大豪华的浴缸震撼住，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
那鱼缸是真的豪华，而且壮观，大概有一米长。是真的有宫殿，水晶的，派头很大，占了二分之一的面积。
各种藻类绿植种出了不同花样。最底下铺着厚厚的一层沙子，然后是一层晶莹剔透的石子。
姜颜放完杨梅再来看这浴缸，半天没找到哪里有鱼。
易执对自己的壮举很骄傲，“不夸我吗？”
姜颜捧着易执的脸，一字一顿：“你最棒了。”
*
室内。
钟黎声音干涩，“阿姨，您坐。”
周韵芝看了她一眼，本想说她腿脚挺好，站着没事，但最后还是坐下了。
钟黎低着眼，脑子有些空白，第一反应是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姨。这么多年，我能说的也还是一句对不起。”
周韵芝看了她一眼，眸子逐渐冷下来。她没去安慰她：“我昨晚梦见易卓了。”
忽然一阵麻意捆住了钟黎，让她无法动弹。
经络化成了皮筋，被一道无形的力道向相反的方向拉着，每一根都开始绷紧，浑身四处传来找不到点的痛楚。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以至于她每一次的呼吸都格外费劲无力。
“他问我能不能让钟黎姐姐带他去玩，他说除了哥哥，他最喜欢你了。他说你答应他要带他去游乐园。”
钟黎轻抽了下鼻子，咸味从嘴角蔓延进口腔，腹部向上翻涌出酸味。
“死了孩子又死了丈夫。有时候我都恍惚地觉得这是一场梦。”
周韵芝的样貌相比前几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有白发有皱纹，衣着宽松，和她记忆中时髦时尚的女人大相径庭。
记忆中的周韵芝，爱穿裙子，喜欢正红色的唇彩，有一头金色卷发，爱大笑，说话语调上扬，幽默又风趣。
这些变化都在提醒着她，她曾经的错误给一个无辜的女人，给一个无辜的家庭带来多大的伤害。
可她无力回天，逝者已逝，她连补救挽回的机会都没有。话语苍白无力，可她能做的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周韵芝眼眸也隐约氤氲，她调整了下，阖了会儿眼，再睁开，眼神已变得温柔，“钟黎，我来这，不是为了怪你。”
*
“易执，你觉得阿姨会和钟黎说什么？”
“钟黎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被困在了愧疚里。太温柔的话她听不进去，只会让她更出不来。”
易执用拇指腹轻捻过姜颜的唇角，她为他担心为他着急眼里都是他的样子会挑起他体内隐藏的疯狂因子。
他更想看到她笑着，无牵无挂，尽管她此刻担心的是他，“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
一墙之隔，易执背后坐着他的妈妈。
“钟黎，我想告诉你，也想告诉我自己的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以前还觉得自己是很豁达想得开的人，没想到也还是掉进了牛角尖。到了这个岁数了才意识到，曾经的我给易执带来了多大的负担，让他受了多少伤害。”
钟黎抓着被子的手青筋暴起，指尖发白，指甲半嵌进肉，可她就像是感受不到疼，越来越用力。
钟黎用力克制住啜泣，可迎来的是更强的，足以将自己吞噬到无尽的黑暗里去的窒息感。
“我和那个男生见过一面。他是真心觉得愧疚，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变了，他上了一所好的大学，曾经还见义勇为替一个小孩挡了刀。不管怎么说，易卓的死，不算没有一点意义。”
钟黎终于抬起头。
“钟黎，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了和你说一句，也是你最需要听到的一句，‘你没有错’。”
钟黎在恍恍惚惚中抬起头，一片过强的曝光让眼前一片花白，眼睛淌了太多泪，看什么都有轻微的模糊和重影。
她紧咬牙关，用力地眨眼，想看清周韵芝的眼睛和神情，想验证那番话是不是她积压的希冀幻化成安慰自己的幻想。
“本来在事情一发生的时候，我就应该对你说。可那时我也自私地希望所有人都得和我一样伤心，一样难过。”
“易卓死了，但我想他活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一想就痛，好时时刻刻提醒所有人，他曾经活过。”
“事实证明，我成功了。不管是你，还是那个男生。你们都没能回到正常生活。但是，易卓成了什么呢，我记得他躺在停尸间的样子，却开始忘记他笑起来是什么样。”
周韵芝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她的手按在门把上，侧身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钟黎，好好生活。做你想做的事，做能让你开心的事。你被我折磨得也够久了。”
空旷的房间重新恢复平静，钟黎第一次在没有借助酒精的情况下全身心放空，她什么也没想却不再感到慌乱。
隐约中她闻到淡淡的清香，她后知后觉往床头柜上看，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上了一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