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恶心。
冉凝云钻进卫生间，对着盥洗盆干呕。即使吐不出什么，脑内的呕吐指令依然不止。
肮脏的血污缓缓流淌，仿佛要透过那层防护服，渗进骨髓。他的眼睛澄澈，却渐渐变得空无一物。染得乌黑的手攥着她的衣袖，祈求有人能够在弥留之际向他伸一只手。
“ran，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适合做战地心理医生。”Charles站在门边，半开的窗将他的脸染成两半黑白，冉凝云看不清他的眼睛，“这样下去，你的症状会逐渐加重。”
“我可能需要脱敏治疗。”冉凝云垂眸，记忆形态的她仿佛漂浮在空中，无依无靠，“让我留在这里吧，我会习惯的。”
“这里不是让你学习的地方。”
她撑着盥洗盆，用力盯着镜子里通红的双眸，依靠以往的经验，缓缓调整呼吸。
“不要错误评估自己，这是医生的大忌。”
耳朵轰鸣，她开水龙头，打肥皂，揉搓双手，冲去泡沫。遵循早已烂熟于心的流程，打肥皂，揉搓双手，冲去泡沫。如此循环往复三次，却一次比一次用力，仿佛拼命要除去手上的什么脏东西，把那处擦得发红。
“用洗手的方式缓解焦虑，你的皮肤都变得薄弱了，不可取。”
指甲划过肌肤，似乎要扣下什么，浮起红色痕迹。
心竟也逐渐，冷静下来。
“她凭什么一来就能当上主治医生？不是不承认她在国外的履历吗？而且天天面对伤员，她哪里有治疗普通病人的经验啊？”
尖酸刻薄的话语透过薄薄一层门传进耳朵，冉凝云一怔，没反应过来。
“人家出国前不也有几年临床经验吗？”
“那也叫临床经验？你自己看看，她实习的医院哪家是能让普通实习生去的？还不是靠冉家来的这里？”
“能去参加那种组织，说明她也是有点实力的吧。”
冉凝云握在门把上的手松了，静静听着门外动静。
“我不否认她有实力。可你也不看看哪个医生能一进来就直升主治医生的？哪个医生能被那疯子指名？要不是家里有后台，还能被余家看上？你看她就整天坐在那里，不出门诊，不看病人，还能顶着一个主治医生名号……”
“不忙着工作在这里说人闲话，我想我要告知冉诗月让她管管自己手底下医院的人了。”
余清尘的声音，蓦然打断了所有人。
冉凝云把门一开，正好和那两个说她闲话的人对上视线。
她双手插兜，精神不振，懒懒地倚在门上，乌黑的眼睛里无波无澜，清清冷冷地看着。
两人的议论被当事人听见，不由得脸一红，又怕这疯子找他们麻烦，忙急匆匆出去。走之前听冉凝云轻轻地说：“除了这次，我以往所有经历从来没靠过冉家。”
房内静默，冉凝云手肘稍一用力，推着自己站直身子。掠过余清尘一眼后，往外走。
“心理咨询不继续了？”余清尘拦她，看几乎是在自己怀里的人。身上清香染了淡淡消毒水味，唇齿相触间水润光泽的流动，仰头望他时漆黑的双眸。如同平静无风的海水，底下暗流涌动，一点点将他卷入。他喉结上下滑动，眼底不知不觉沾染了欲色。
“我不舒服，治疗暂停。”
“哪里不舒服？不喜欢我的手？那我就剁掉……”
“不必。”脑内不可避免地出现刚刚的画面，冉凝云咽了口唾液，强忍不适，“不是因为你的手……”
余清尘垂眸望她，他不让，她也走不了。
“那是因为什么？”
冉凝云不回话，他便坚持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看来他是不问出个答案就不罢休了，她一闭眼：“胃不舒服。”
他拉起她的手腕：“那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必。”她下意识甩开，忽觉他身上戾气又重，忙安慰，“看过了。”
“吃过药了吗？”
“已经吃了。”
他看得出她在撒谎，不明缘由，且拒绝了他的帮助。他有些不爽，还是压着怒火道：“刚刚的人，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我既是因为冉家才进的医院，本就不是名正言顺，被人议论也是情理之中。”
余清尘冷哼一声，气着了：“你倒是菩萨心肠，是不是还得尊你一声‘观音’？”
冉凝云闭眼：“不得无礼。”
“无礼？”余清尘冷冰冰地笑，“那就罚我啊。”
反正他的神……早就不要他了。
冉凝云摇摇头，有些乏力：“不和疯子计较……”
“疯子？”余清尘上前一步，眼里噙着她，“是谁把我变成疯子的？”
她眼睫一抖，自知无话可说，便承了余清尘的怒火。
他埋进冉凝云颈脖里，沉沉压在后者身上，让她踉跄几步。他便伸手揽着她后背，气息落在她耳边，压抑着，抖得厉害。
那两声似是叹惋，又凝了浓郁颤栗悲痛，缱绻卷进云雾，绕在舌尖——
“凝云。”
她不是冉家的亲生女儿，六岁时她得了冉诗月青睐被收养，便一直以冉家大小姐的身份长大。
那时候福利院附近还不像现在这样繁华，一副邋邋遢遢的破败样。没钱，人手也不足。等她上了初中，周末闲暇时，她去做帮工。
车开不进福利院，治安也不好，还有几个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冉凝云忙完工作快八点，只能一个人心惊胆战摸黑穿过福利院旁那条路，司机在路尽头等她。
她就在那时候，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余清尘。
下着雨，她撑柄雨伞，匆匆而过。街道黑漆漆，他蜷缩成一团，瘦弱的身体顺呼吸起伏，昏黄的路灯下像有人埋伏。她起初被吓了一跳，后来才看清有人倒在那，本想快步离开，他却突然坐起身来，两人面面相觑。
衣衫褴褛的男孩盯着她，雨湿了黑发，卷卷的贴在额角。皮肤冷白，衬着额上的血，更是触目惊心。冉凝云不知道该不该走，她怕走了，便会被男孩偷袭。
蓦地，男孩咳出一声笑。沾着水滴的眼睫一落，遮了那乌黑的眸。他面带讥讽，有如丧家之犬一般看她：“好看吗？”
如果可以，冉凝云也不想看。
她停了许久，即使容貌再艳丽，此刻出现在漆黑雨幕下的他，也是危险。
男孩冷冰冰笑着，兀自起了身。冉凝云下意识后退一步，看见她的动作，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悲哀也更深了。
“你怕我？”
他没再走过来，而是和冉凝云隔着一道安全距离。
她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可怕。
电闪雷鸣，世界突然亮了一瞬，照了男孩面前细密的雨丝。他额上的血仍不断在流，混着雨，混着悲伤。
她在他冰冷且阴沉的目光里走上前。
路旁的泥地尚且泥泞，脏了她的鞋，白色的光滑面上满是斑驳，她恍若未闻。
兜里还留一条手绢，刺着几朵柔软的云。
她递给他。
他没接，眯起那深情的桃花眼，眼尾泪痣都皱起。凶狠得如同路边野狗，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开她的颈子。
冉凝云垂下眼，伸出伞外的手淋湿了，手绢也要湿了。
“你流血了，擦擦吧。”
世界又亮了。
男孩恶劣地笑着，伸手，却是冲着她手上的塑料手链——她从福利院带出来的物什。细白的手指轻轻一勾，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溅在水潭里不见踪影。
细细的编织绳勒了她纤细的手腕，留下一道红痕。
“不是怕我么？”
雪白的帕子落在污泥里，炸出几朵花。
冉凝云后退两步，每退一步，男孩眼里的绝望就愈深。
许久，他缓缓低下身去，捡着那些珠子。
认知被陡然抽离，还是那条路，这次她没有握伞，而是不急不缓地走着。
这里有几个坏孩子，越是到晚上就越危险。她身后有脚步声跟随，她不怕。谁都知道，福利院里那个最凶的孩子总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风雨无阻。
为了她，他命都可以不要。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他把地上几个孩子打的头破血流。路灯昏暗柔了她的面部轮廓，白裙摇曳，晃着分明的明亮和浓烈。
血染了他的拳，她却仍是干干净净。
先前挑衅她的人屁滚尿流地离开，余清尘蹲下身，一颗一颗捡着地上散落的玻璃珠子，虔诚地在他的神面前垂首。
末了，他抬头，眼里的暴戾和凶恶未来得及收回，她已用帕子擦净了他脸上的脏污。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笑着，殷红的唇开合着。
唇齿相碰，某个低哑的、颤栗的，混着浓浓情绪仿佛要将她吞噬的，和着那个男孩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凝云。”
“别离开我身边，我会死。”
冉凝云蓦地惊醒。
卧室昏沉，窗帘缝隙中透出一点光亮。
手机显示早晨六点，上面还留着余清尘一条“明天到片场来”的短信。
她粗略看了一眼，熄屏，蹑手蹑脚走出门。
没人在楼下，她从冰箱里找出一瓶水，拧开瓶盖。
冷水刺激喉咙，她蹙眉，强忍着喝了半瓶，转身离去时，却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冉诗月。
“听说你被余清尘气得躲到洗手间里去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冉诗月信了，“要不我还是把余清尘交给别人算了。”
“不是，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冉诗月走下来，拿过她手里的水，“大早上别喝冰的。”
“嗯。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冉凝云一敛眼睫：“你知道，战争创伤后遗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