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将坠。天边晚霞成绮,透过朱墙碧瓦,将亭台楼阁漾染得一片金红。
这金红的喧嚣,独属于汴京城的傍晚。
一辆高大的马车被拥簇着慢慢朝前行驶,车上载满了兰花,幽远的花香在人海间飘溢开来。围着车马的人们只一心盯着车前的轿辇。
坐在车前的轿辇上的,是身着兰花纹罗衫的妙龄女子。
京城里人人都知,平日里太后娘娘对人鲜有恩赏,甚至很少在宴事上露面。初至京城就赢得太后亲迎,又受到如此的厚待,这位郡主当属第一人。就算挤破脑袋他们也要瞻观一下这位名声大噪的“兰花仙子”。
意料之中,这位郡主果然仙风道气、卓尔不群。
意料之外的是惊鸿一面太过惊艳,就只一眼,再是缤纷艳丽的兰花也逊了色,失了味,只成了高雅仙娥的陪衬。
换了一身干净衣裙的高雅仙娥此刻正一身轻松,浑身清爽。
虽然这一车兰花的赏赐着实有点无厘头,但太后赠她的罗衫可是帮了大忙。掌事姑姑久不见踪影,再等下去的话恐怕她就要全身腐烂先行离世了。
结果当她褪下那身被“陵蠡”侵染的衣服,翻开一看,黏在衣服里的竟是几颗圆滚滚的泥巴。真正的罪魁祸首原形毕露,她都被气笑了。可怜自己被吓得一惊一乍,一桌的灵仙河蟹竟是一口也没有尝到。
八街九陌,人流如织,马车四周更是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纪听年心中惊叹不已。
她又趁此游遍汴京大好机会,暗暗着观察街市周边的情形。一路行来,从东市行到西市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行向西市,很明显地察觉到喧闹声渐小,酒楼瓦肆渐少,空地也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一股奇怪的荒芜感。
这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说得过去,可此处乃京城繁华之地,商人们怎可能轻易放弃任何一块能生利的地盘?
纪听年不禁生起了疑惑。
车辇从东市行到西市,再一路向南穿行,从薄暮走到了夜半,终于停在了一座精巧别致的院落前。
月色西斜,映得牌匾上“远香院”三字更显灵秀清丽,这是纪听年一行人在汴京的临时住所。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郡主,这可是发生了大事!”
纪听年还未在床上坐稳,就见喜眉急匆匆飞奔过来。她大喘着气,恨不能一口气将眼下的情况全倒出来:“您可知道汴京城的人如今都如何称呼您?”
见不是什么大事,纪听年在床上软卧下来,又慢悠悠地拿起一盘朱樱,揪起一颗扔进嘴里。嚼了几口,她懒洋洋道:“难道不是我的封号云乐郡主吗?”
喜眉都要急死了:“您‘幽兰仙子’的名号刚刚可是满大街都传遍了!”
纪听年微怔:“幽…幽兰仙子?不就是被太后娘娘赐了几盆花、赠了件衣服而已嘛,京城里的人不应该都司空见惯了吗?怎么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非也非也!”喜眉重重地摇头:“太后赐花,那叫一个前无古人!我刚刚都打听过了,太后娘娘凡事都很少亲自出面,更别提赠辞和赐花游街了!就连当今皇子们都没您这待遇呢!”
纪听年倒也没有多震惊,反而面色从容地问:“那你说太后为何赐花给我?我与她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呀。”
喜眉忧心忡忡,要知道她家郡主可从来不是当什么“幽兰仙子”的料子,就连装一装也费劲。如今倒是声势浩荡,可等日后形象崩塌了,岂不给人巨大的落差,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境地?
她倒不也不清楚什么缘由,只知道这结果可能会酿成不好的后果,就随意答道:“可能是看你长得像幽兰?”
一瞬间的工夫,纪听年就由面无表情变得喜笑颜开,高兴地坐起身:“这就对啦!我这副皮相,就是再送我什么“牡丹仙子”“桃花仙子”“茉莉仙子”的名号都不为过!”
喜眉:“……”
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可真是错付了!
她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地提醒:“可您钟爱凡俗之物,不看外表的话,与幽兰……确实有天壤之别呢。”
纪听年满脸写满了无辜:“这年头谁不喜欢看脸呢。”
喜眉:“……”
见喜眉无语凝噎,纪听年朝她挤了挤眼睛:“眉眉莫慌,这个名号还真挺诱人的呢,何况它算得上是太后赐来的,娘娘金口玉言,我还敢说不要就不要吗?”又想到了什么,她弯眉一笑,小声神秘道:“事已至此,这个称号既然让我们名声大噪,说不定日后能助我们在京城添几道商路,成为我们致富的跳板呢!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明天去买河蟹大补一顿!”
喜眉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忧心还是该欣慰。
瞧瞧,遇到了这等大事,她家郡主都能坚守聚财发迹的初心,心里的算盘正打得噼啪响呢。
次日一早,薄雾初散,天刚蒙蒙亮,就见一辆马车从远香院出来,直奔东市的鱼行。
晨光熹微,但街市上已然人来人往,商户满路,箫鼓喧空。
一下车,街市沸腾前的滚滚热波扑面而来。喜眉带上了几个小厮,随纪听年走入鱼行。
鱼行里生机腾腾,地上到处都是鱼虾溅出的水痕,箩筐内的山肤水豢释放着无限的活力,折腾得鱼贩们手忙脚乱。
行主一见来人仪容不凡,赶忙放下手里的金鲳鱼,亲自上前招待。
纪听年提起裙摆逛来逛去,没一会儿就被五花八门的海鲜吸引了眼球。这些珠翠之珍实在太过勾人,最后只得海纳百川,几乎每种鱼都被纳入囊中。
四处忙活的鱼贩们见来了贵客,一齐上前帮忙。
“这…这不是那位幽兰仙子吗!”
一语既出,瞬间惊天动地。鱼行外的客商和铺主们一听“幽兰仙子”四个字,全都眼神一亮:幽兰仙子居然会亲临市井?待他一探真假!
一时间,鱼行里里外外的人全都被吸引了过来,鱼行的大门被堵成了一道墙。一只白花花的胖狗也吵吵嚷嚷地挤了过来,为了不屈居人后,它摇着并不苗条的狗身直穿人群,一晃一跳地跑到最前线。
看着愈来愈多围过来的人群,喜眉面露尴尬:“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纪听年不急不慌,悄悄安抚道:“总要习惯的,习惯了就好啦。”
喜眉真是佩服自家郡主风轻云淡的样子,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挥小厮们把物色好的鱼装好。
意识到眼前贵客的身份,行主越发恭敬,为幽兰仙子亲临自家鱼行而感到三生有幸。想着今后自家的行铺即将蒲扇价增,他的脸上飞满了笑容:“新鲜的河蟹在这边,都是今天刚运来的,您这边请——”
纪听年刚要跟着行主去看河蟹,遽然,身后传来了一股不对劲的气息,纪听年脚步蓦地一滞,她飞快转身,身后那细软的脚步声也猛地刹住,差点迎面与纪听年相撞。
“汪——汪——”
差点摔了个底朝天的小白狗耷拉着耳朵,委屈地冲着纪听年叫唤了几声。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纪听年回过神来,顿时瞳孔骤睁,浑身不敢动弹。这下她再也不能对周边的动静视若无睹了:狗来了,就相当于她的命门被扼住了!
怎么这两天尽是遇到这种事?
行主忙笑着上前解围:“叫您见怪了,市集这边人多,随主人来的狗自然也多。”
纪听年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这狗突如其来地给她一脚,再咬上她一口,毕竟她以前确曾受过这种“厚待”。
她小心翼翼地朝河蟹大筐里张望,边望边偷瞄着小胖狗,唯恐自己的某个举动惹恼了它。
鱼行大门前观望的人全都震惊了,她竟连对一只狗都这么温柔有礼?这幽兰仙子的名号不给她给谁?
行主观察到郡主一见这狗便安静温和得不行,话也不见得多说,大概并不排斥这狗跟在身后。心中略有成数地笑问道:“这狗看起来有点笨重,主人不在也抱不走,您要不先无视它?”
纪听年轻轻点头,再不敢多发出动静。
行主暗暗感慨:这位郡主毫不在意外界的繁杂,超然于物外,不愧能得名幽兰仙子!他对纪听年越发敬重,直接上手将最大最肥的河蟹给挑了出来:“这都是最新鲜的一批河蟹了,您看看是否可行?您若不喜欢,我再来挑拣挑拣,保管让您满意!”
纪听年哪还有什么心思挑选河蟹?她将发颤的手藏进衣袖里,小心翼翼地轻声道:“都满意的,谢谢行主。”
大门前竖着耳朵的人群全都倒吸了一口气,瞧瞧,为什么人家能称得上幽兰仙子!因为人家即便在市井之地也谦和好礼!
小胖狗耷拉下的耳朵一把竖起,毛茸茸的身子向纪听年挨近了半寸。
纪听年惊得差点要从地上弹起来,慢慢向后离狗远了几分。
狗的脸上写满了无辜。
纪听年:“……”
喜眉正领着小厮们过来装河蟹,突然瞧见一只黑白狗正坐在地上紧盯纪听年,想起自家郡主怕狗,赶忙上前凑到她耳边说:“别怕别怕,我来抱走它。”
喜眉第一次没抱动,第二次卯足了气力,胖白狗终于被抱离地面了。不幸的是它身姿敏捷地从喜眉身上跳了下来,晃晃圆滚滚的脑袋,上前咬住纪听年的衣裙不松口。
刚松了一口气的纪听年再一次气血凝滞。她不知所措,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喜眉也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下该从何下手。她叹了口气:“这狗缠人得很!等我去找把剪刀,直接把这截衣裙剪下便可。”
行主殷勤道:“我们行里有,您随我来!”他先是递了杯茶给纪听年,再招呼身边的鱼贩们道:“走,去把我们行里最贵重的剪刀找来,贵人要用!”
鱼行外的人窃窃私语:“瞧瞧,这小胖狗赖着不走呢。”
“是呀是呀,连狗都仰慕咱们幽兰郡主!”
鱼行外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
曦晖朗曜,和光倾泻而下,织就了无数道金色的丝网,把白昼的市集映得通亮。
“仰慕?”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威凛沉峻的声音。
一时间,周遭层出不穷的细语声顿消。众人好奇地转头望去,一道修长身影正朝前走来。男子身着黑色锦袍,腰间挂着青质玉佩,身姿如芝兰玉树般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丰神俊朗,但眼神中充斥着威厉的神色,给人一股不容亲近之感。
男子健步向前,人群自动向两侧散开,为他让开道路。
一袭黑色的衣袂缓缓进入纪听年的眼帘,僵滞在原地的她抬头看去———年轻男子有着清朗的面容,疏朗的眉宇间自有一丝凛冽之气。春光潆洄,倒映在他纤长睫毛下的眼眸里,荡漾出明净的粼粼波光。
和风迢递,从万千巷陌穿梭而来,恣意飘荡。
小白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朝男子摇了摇尾巴,可嘴巴依旧不松口。
“糖泥,过来。”男子眉头微蹙,盯着小白狗,不悦道。
原来他是这小胖狗的主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不知道平时是怎么教养狗的!纪听年心中愤愤。
小白狗眨了眨眼睛,可那圆溜溜的眼神并没有从眼前的美人身上挪开。
见自家狗赖在别人身上不走,男子的脸色黑了一半,上前一把将大胖狗抱了起来。这一抱可还好,那狗半个身子坐在黑衣男子怀里,另外半边使劲儿凑到纪听年身前,将整张脸一下子埋在纪听年肩上。
先闻“啪嗒”一声,而后又有凉凉的湿意袭来,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被泼了一碗清茶。还未及思考,就被自家狗的行为给惊到了。
他家狗平时分明挺有素质的,如今缠着这个女子,难道是碰上神仙了不成?
紧接着,身旁女子的一番动静更让他惊得大脑堵塞:女子的脸色全都白了,身上哆嗦个不停,连头发丝都抖了起来。他来不及管自家狗了,连忙问道:“姑娘这是生病了?”
心中的骇意持续上升,纪听年牙齿直颤。她顾不到旁的,心下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若论她生平遇到过最吓人的事,小时候被狗咬排第一,现下被狗埋肩排第二。她嗓子里被吓得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心里却直呼唤:挪开你家狗!
眼前女子面色青白、浑身哆嗦的样子着实惊人,男子断定她定是遇上了急病:“姑娘快去医馆吧,若是贻误了病情……”话音未完,他就被狠狠瞪了一眼。
男子脑子懵了。
两人夹着一狗,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鱼行外的人虽然看不清纪听年此刻的面容,但在远处看了个大概。“你们瞧瞧,这就是幽兰仙子的魅力!无论多么英俊的男儿都会被她的仙姿折服!”
“这公子盯着仙子都挪不开眼睛呢!”鱼行外笑声滚滚。
匆忙赶来的喜眉一见这场面,手中刚找到的救命剪刀“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上。
“哎呀,不得了了!”
喜眉跑到二人中间,用力捧起白狗的脸蛋,一把搁在男子肩上。
纪听年心底的泪终于止住了,她使劲舒着气,恨不得把周围的空气都给吸光。
黑衣男子又遇到了自己生平无法理解的事,这姑娘不会是被自家狗吓的吧……但是他家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招人喜欢,是个人都一个劲儿地夸。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姑娘真是非同常人。
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空余小白狗委屈的叫唤声。
纪听年与小白狗保持着安全距离,她实在气不过自己被吓得半死,皱眉问道:“你家狗平时一见美人就往上扑吗?”
男子瞳孔猛然一缩,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姑娘说什么?”
“你家狗平时这么喜欢黏着美人吗?”纪听年一脸认真。
男子目瞪口呆,证实了自己刚刚的猜想:面前的女子果真不是什么寻常人,自夸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心中惊叹声无数,表面却装得个一本正经,他如往常那般把义正严辞的劲儿拿捏到位:“家犬第一次这样,恐怕不只是见到了美人,而是见到了仙子。”
对面的纪听年惊讶得小嘴张得溜圆,这人竟然这么有眼光?仔细听他这话里严肃的语气,再看他不苟言笑面孔,真心实意四个字就差刻到脸上了!
这小公子一个劲儿地夸她呢!还能怎么办?这等美事只能勉为其难地受着了。纪听年恢复了神色,抿嘴偷笑道:“公子你人真实诚。”
男子暗道一句厚脸皮。
纪听年的视线往下挪,这才想起来刚刚不小心把水洒在他身上,连忙眼神示意:“对不住,要不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洗一下?”
男子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神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姑娘是觉得,我要当街脱衣服?”
纪听年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这都什么年头了,不要那么古板嘛……
男子觉得一个人出门有时候确实挺无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