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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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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跑进青绿色的松木林,穿过清晨的薄雾,她暗红色的狐裘裹着寒风,奔上覆着白雪的天鹭山之南。

风萧萧兮,松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花纭撞个满怀。愈往前,雾越淡,路也就越来越清晰。一山松柏做守墓人,一条曲径通往更深更冷的林中。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给初次进山的花纭指路。

她知道,在半山腰的松林深处,是藏着百年家族灵魂的秘密基地。曾经知道这里的人或光荣战死,或隐姓埋名,除了家族的最后成员,已经没有谁愿意踏进这处诡秘的森林。

花纭一路奔袭,最后在一幢飞檐高殿之前勒马。金漆被腐蚀得只剩几片箔似的贴在木质上,殿前“世代忠良”的牌匾长满了苔藓,还折了一半,仅左上角还钉在房檐上,即便没有风也摇摇欲坠。殿门两边太||祖皇帝为宗祠亲手写的对联也瞧不清内容了,但见两道血红色将字从上之下抹去,也不知是谁恨极了朝廷,将如此荣耀毁得分崩离析。

是腐朽的明堂,是溃烂的光荣。萧氏宗祠之后,是萧氏祖墓。天鹭山埋葬了一辈又一辈的萧家人,他们世世代代都守在王朝之北,为挚爱的热土作第一道防线。

盛誉站在殿门外,已经感受不到少时遥望天鹭山之巅的震撼了。

他只觉得悲哀——长城已倒,忠良含冤,千万条性命一朝陨落,世代依赖的天鹭江淹没他们的身躯,世代守卫的天鹭山埋葬他们的信仰。所有的辉光,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牺牲,都为大位上的自私人做了皇袍。

那一刻,他全然明白为何最后的萧家军都坠入了那道深渊:他们曾是最虔诚的信徒,却被信仰的一切所抛弃,重生与毁灭之间,幸存者选择了重启这一切。他们不再相信曾笃信的主上,他们要打破该死的秩序,夺回属于他们的荣光。

——既吾神弃吾,吾便弑神,取而代之。

这便是春秋刹。

花纭匆匆走到门前,忽然一声马鸣,只听从另一边松林深处跑出一匹黑马。它通体乌黑,唯有额间一点雪白,正是沈鹤亭的沉影。

沉影认得花纭,它跑到她面前,乖乖地垂下了马首。沉影的眸子湿漉漉的,害怕地往花纭身边凑了凑。她用两手捧着沉影的脸安抚它,担忧地望向殿门。

究竟是什么让剽悍的战马如此恐惧,那扇门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沈鹤亭?现在的平静之前,重烨与他又经历了怎样撕裂的崩坏?

沉影稍稍平静些,跟靖州凑在一起哼哧地吃草,盛誉将三匹马栓到一边,便站在自己的马旁侍立。

静悄悄的。

花纭踱到殿门口,举起手捉住狮头锁,她用额头抵着自己的双腕,想了很多不堪,不忍直视的场景。

师哥有很多不堪的过往。

小时候他第一次跟花纭提起天鹭江宗祠时,眼中讳莫如深。在那分不清是憧憬还是悲哀的眼神中,花纭似懂非懂,她猜师哥是想成为如他们一般的英雄的。

但他梦想的一切也与定北王府一起烧成了灰烬。从此他割头换面改名换姓,矜贵的小少爷披上奴才的外衣,卑微地穿行在仇人之间。他被迫成为最恶的存在,花纭甚至不用刻意去了解,就知道他的皮囊之下埋藏着多少不能细看的疮痍。

尽管梁祇说,沈鹤亭是奸佞走狗,满腹阴谋断不可信;

尽管裕德留下绝笔,控诉沈鹤亭残暴,杀良臣毁社稷;

尽管她明白“太后”只是用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工具;

可在冲上天鹭山的一刻,花纭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师哥。

花纭抬眼凝视狮头锁,微微地扯嘴角笑。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她是花太后还是花七,见到沈鹤亭时,她都会有等到第一捧篝火的感动。

虽然怀疑过故人非故心,虽然怨恨过爱人竟无爱,但冲出燕王军大营那一瞬间的焦急与担忧,就已经胜过了各种衡量感性与理智的雄辩。

花纭永远是清醒的,但她为了沈鹤亭,情愿做个感情用事的人。

她相信那个为她暗闯宫禁只为瞧一眼她是否安好的掌印;她相信那个自身血痕累累却也要把她护在羽翼之下的伤鹤;她相信那个在黑暗中崩溃也要为她寻一处桃花源栖身的师哥。

师哥为她挡下多少明枪暗箭,总有一道疤不是假的。

花纭暗中发誓,就打开那扇门:不管见到的是活人还是尸身,是端正还是破败,是爱人还是怨偶,她都要带她的师哥回家。

就选这条路,从此再也不后悔。

花纭深吸一口气,用力往后一拽——

寂寥的风,掠过墙上悬挂的无字锦旗,慢慢卷起一地的宣纸。

发黄的,残破的,被撕毁的,沾满血迹的,是一张张遒劲鹤体书道,是一幅幅精致工笔画像。

花纭俯下身随便捡起一张,墨迹已经晕染,年头有些久了。

“庚子年闰二月十三,靖州杏花开,吾怀抱清酒立于树下,以待花七归来。”

“七月十五中元日,吾至天鹭江祭奠亡亲,偶得二红石,忆花七,然人不归。”

“辛丑年二月十五惊蛰,自遁入天鹭山已有半年有余,祖宗护我无恙。春秋刹不见春与秋,吾身心俱疲常欲随风而去。然昨夜梦回见花七,吾泪潸然,悔不当初……”

那一地的画像,满是各型各样的她。从幼时初见一团孩子气,变作初长成的少女,满满都是沈鹤亭摆脱绝望的拯救。

偌大空荡的宗祠,没有一株烛火,被萧氏先祖们成百上千的牌位注视着,花纭感觉自己几乎被看光了灵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潮湿、冰冷、窒息。

花纭曾以为,支撑沈鹤亭活着的只有萧氏的仇恨。但她现在才明白,在沈鹤亭被仇恨浸泡、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支撑他苟活的却是花纭。在花纭看来有些“微不足道”的美好成了当时他心里的唯一一分甜,让他含苦饮风,跪在废墟中挣扎生存。

她慢慢转过视线,注视不远处那具被纸张湮没的、残破的身躯。

殿内冷得好似除夕那晚的天鹭江。

沈鹤亭不知冷似的躺在金砖地上,披散着灰白长发,一件白色单衣随意挂在肩头。他半裸着胸膛,清晰可见肌|肤上还未愈合的伤疤。瘫软地展开双臂,两滩暗红的血迹濡湿了宽大袖袍。凤眸半阖,无望地凝视殿顶的豁口。青灰的天光好似一把割破黑暗的长剑,伴着零星小雪,摇摇晃晃、极其吝啬地刺在他身上。

他胸口还在均匀起伏,花纭不忍再看,闭上眼睛紧咬着牙关,半晌才从唇齿间挤出艰难的话语:

“师哥,回家吧。”

直到殿中最后一点回声消失,花纭才见沈鹤亭迟钝地摇了摇头。她不禁叹了口气,乜视一滩水似的沈鹤亭,腿似灌了铅提不动,踩在那些字画上,花纭感觉自己踩碎了一地的琉璃。

狐裘拖过地面,碾着宣纸发出好听的声音。花纭步步挪到沈鹤亭面前,她望着那双鸾凤般漂亮的眼睛,眼泪簌簌地,从两个人的脸颊边滑落。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①……”

沈鹤亭气若游丝,他眼波淡淡,低吟悲怆的战歌。花纭记得清楚,每当四州军归朝,萧元英与北疆诸将都会围在天鹭江畔,吟唱这曲《战城南》,以送别战死的将士。那时师哥会站在高岗之上,沉默地眺望庞大军队。

花纭跪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鹤亭,我们回家吧。”

沈鹤亭泪如泉涌,继续用沙哑的嗓子唱道:“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①”

声音极轻,他定是没了力气。花纭不知道重烨到底对沈鹤亭做了什么,让他变成这副模样。她为之拢好衣袍,打开自己的狐裘,让沈鹤亭枕着自己的腿,把人抱在了怀里。

像捧了一块寒冰,花纭不断呵出热气,尽力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温暖。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①”

沈鹤亭嘴唇干裂,比他写字的宣纸还要苍白。

他躺在花纭怀里无动于衷,冻得浑身冰凉,依然盯着房顶豁口,因为那是他眼中唯一的光芒。花纭撸起他的袖管,发觉他两只小臂的中央各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口,敷了厚厚一层蓝紫色的膏体。

花纭瞬间泪如雨下。

刹那间她疼得感觉心肺都被人踩在脚底,她紧咬着下唇,尽力克制住哭声,大颗大颗的眼泪往沈鹤亭的额头上落。她完完全全没了方向,和那个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并无二异。她就那么抱着沈鹤亭,紧紧得,生怕魔鬼将他从自己怀里夺走。

但心里知道,她可能没力气将她的师哥拉出地狱了。

仇恨不是地狱,紫英才是。

它会将欲念无限放大,用幻想将痛苦从饱受煎熬之人的生命中抹去。好像在苦乐之间架了一道桥,将悲苦之人渡向极乐。

所以一旦沾染,便没有人能戒掉紫英。

因为它不仅是盛开在欲念的恶花,还是南疆神女下的蛊。普通的紫英尚可有摆脱的一日,但沈鹤亭身上的是紫英霜,它割开皮肉直接与血液相连。

那是神女亲手炼的毒蛊,连着郦族神秘的信仰,被下蛊的人从此连灵魂都会被人控制,犹如一尊以“瘾”为提线的傀儡。

沈鹤亭要成为被谁支配的玩偶了。

浓烈的恨在花纭心房激荡,抱着沈鹤亭的手绷起了青筋,她乜视一望无际的神位,脑海中略过很多人的脸,恨不得现在就将所有害沈鹤亭的人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①:选自《战城南》

紫英是毒,紫英霜是毒蛊,更邪性一点。

就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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