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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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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上战场,我会找不到你的。”

“怎么会找不到我?这世上只有我找不到你花七的份儿。”

“那也不要。”

“我是萧家人,生下来就是要打仗的,不能躲也躲不了。”

北疆的天空和小时候一样,干净,万里无云。苍蓝的天幕下,是一望无尽的雪原,覆盖着去岁的枯草,还有冰封的天鹭江。风像破碎故人的眼泪,顺着那根短促的红线,抓不住与深渊沉沦的指尖。

白马惊慌失措地踏过干净的雪地,不断飞溅起冰渣,打湿了她繁杂的凤袍。

边疆的雪第一次见鄞都来的贵人。她穿着这寸土地从未见过的凤冠霞帔,雪白的东珠嵌在款式简约的冕上,与暗红棕色刺绣团凤的大衫将她衬得极其雍容华贵。最昂贵的丝绸金丝编织而成的衣袍,也只有王朝最尊贵的太后才撑得起。

雪将烟霞的赤红色映到她脸上,犹如给这位贵人落了一层绝美的红妆。连天鹭山上的松柏,也穿上红彤彤的礼装迎接她。只是她的到来,并非要与山神结为婚约,而是要带她的英雄回家。

万一,她的英雄还活着。

她向北纵马驰骋,奔进雪原的心脏。

她隐约听见江水低泣的声音,泪早就模糊了视线。是谁用胸膛的温度暖化了冰封的河谷,又是谁的热血染红了不息的川流。

花纭最终看到了梦里的那片滩涂。

满目疮痍。

密密麻麻的士兵与战马的尸身叠在一起,将水位往岸上涨了许多。有些依稀能辨出中原人模样,有些血肉模糊得只能看他们的铠甲来猜是紫甲卫还是鞑剌兵。白骨裸露,但在皑皑白雪之下,不仔细看,已经瞧不出了。

河水翻涌着血腥,杀得水中鲫鱼翻了白肚。

大部分尸体的后半截都泡在河水中,幸运的探出个头,再慢慢冻死;不幸的沉进江水里,眨眼间呛得肺泡里满是冰冷的水,再也上不了岸。冻成红色的冰,只逃出一个卫缄,疯疯癫癫、痛哭流涕。

冰与雪将他们困在一起、封在一起、冻在一起、死在一起。

靖州恐惧得跺了跺蹄子,它恐惧得哼哧出两行白气,便不肯再往前了。花纭踉跄下马,拖行着宽大的凤袍,她一步一跌倒地向那条江奔去。

只见那团如霞光般灿烂的颜色,终跪倒在寸草不生的石滩上。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惨不忍睹的尸首,花纭手肘抵着石块,痛极流泪但发不出声音。

她胸口闷闷的,花纭攥紧了拳头叩击心房,哭泣着呢喃道:“师哥……我来找你……可你让我怎么找你啊!”

花纭的视野已经有一角变黑了,她的脖颈特别疼,胃里翻江倒海。她昂起头,勉强收起几滴眼泪,面对眼前惨相稍稍稳住心神,便径直走向江心。

“娘娘,”盛誉在她身后呼唤道,“这……”

“拜托佥事帮哀家一起找一找,”花纭抬眸,恳求地望着盛誉,“今日是除夕,一家人总要团圆的。”

盛誉望了一眼被尸体填满的江水,用手背抹去眼泪,对花纭说:“娘娘,保重玉体。”便脱下了披风,选择了跟花纭相反的方向搜索。

花纭搬开石头,手伸进江中沾湿。她翻开一具尸首,用湿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冻得龟裂的伤口摸起来手感粗粝,她还是没认出来,便闭上眼睛,摸他们的骨骼。

花纭慢慢从岸边走向更远的冰面。江水从她脚下漫到半腰,将女子冻得嘴唇发青紫色。花纭瘦削,凤袍又厚,冰得想一块冰板覆在身上。后来她干脆脱了外袍,只着鞠衣向前。

“不是……都不是,”花纭捞起一具尸体,给他抹干净脸上血迹,凑近了细细辨认,再失望地推回江中。她四肢冻得僵硬,却仅是将手凑在唇边轻轻喝出热气,稍微暖暖又继续寻找。

在浑浊的水中她举步维艰,只捡了一把破刀凿开冰面。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温度,没有生命,花纭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憎恨天鹭江。

脚下淤泥滑腻,花纭一次次地摔进江水中,又用刀抵着河床站起来。衣服贴在她身上,冷得像诏狱的水牢。

忽然,她终于在一滩黑色中,望见一点别样的嫣红。

巨大的吸引力将花纭引到那里,拨开人与马的尸体,不顾残戟与烂铁蹄。她用尽所有力气,抓住那只即将沉没的手,一脚扎进淤泥,咬紧了下唇将人从尸山血海中拖了出来。

花纭顿时沉默,她慌了,脑子一片空白。

她怔然望着那副残破的身体,竟笑出了声,继而又转为无尽的绝望,她不知所措地咬自己手指,不知该用怎样的神情去望着他的眼睛。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送给他的青丝绳。沈鹤亭是穿衣非常仔细的人,可她那缝了好几个大夜的披风,此刻也破破烂烂得瞧不出形状,只剩个边角,此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另一头盛誉听见花纭停止了动作,有些不敢相信、但又怀有侥幸地眺望泡在她身边的人。

盛誉不明白,他不知道倘若在这里陪太后一起寻沈鹤亭的人是姚铎,当他看到那平静得没了呼吸、满身疮痕的人是四少爷,他还会继续保持一贯的成熟与冷静吗?

“师哥——”

少女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天鹭高原的寂静,惊动了远处江面上的河鸥。

花纭颤颤地将沈鹤亭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滑落到他苍白的皮肤上。花纭竭尽全力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柔软来温暖她那苦命的爱人。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沈鹤亭额头一缕沾满了冰渣的白发拨去后脑,用手擦干净他的脸,不断喝出热气给他暖额头。

可惜无济于事。

其实花纭已经摸不到沈鹤亭的脉搏了。

沈鹤亭中了十几刀,那只属于他一人的、克制又炽烈的血液早就流干了。他的身躯那么冰冷,贫瘠的心房无力搏动,曾经骄傲的小少爷,此刻挺不直脊梁,只能依靠在花纭怀里,听不到他梦了许久的故园河鸥鸣。也没办法伸出手,替他怜惜了多少年的小青梅,擦擦眼泪。

北国的残阳,边疆的寒风,落在她脸上,成了悲凉的红妆。

花纭从此不再爱北疆的夕阳了。

沈鹤亭被那抹红色杀死了,她憎恶这里的一切。

她想带着沈鹤亭逃,就算逃回鄞都的皇宫也好。温两盆银丝炭,她会亲手将沈鹤亭的手掌焐热,在江南温暖的被窝,慢慢等他醒来。

花纭信神明,但神明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真的想不通,为何要在他们最爱彼此的时候将沈鹤亭横刀夺走;为何要用埋葬他手足的天鹭江埋葬被剥夺荣耀的英魂;为何要在万家团圆、山河一统的好年月好良辰,让他们破镜不得重圆,爱人分离便天人两隔。

花纭自问,从未招惹过任何一路神仙,为何遭此责罚?

沈鹤亭一路忍辱负重,他为何要承受这一切?

浪荡无矩的人激情相拥,饱含爱意的人生离死别,这该死的命运,真的不公平。

“神明啊,你满意了吧,”花纭怅惘道,有气无力地又重复一遍,“满意了吗?”

我的鹤亭啊,

回家吧,

我带你,回家……

是太后带回了掌印,两匹马,三个人,冻得浑身发烫。

进了靖州府,盛誉差点昏了过去。

李怀璟还在鞑剌边境跟胡哈拿挑衅,府里就剩魏渊霖跟简倦跑前跑后地忙活。太医军医嫌不够,十里八街的郎中都被抓了过来给伤号们诊治。

厨房烘着大灶,轰隆隆的风箱声挡不住军将的哭声。盛誉终究成了与卫缄一般的鬼样子,没出息地抱在一起嚎。

可花纭比他们谁都平静,默默地穿戴好新的衣裳,连姜汤都没饮便独自上了英雄冢。

推开鹭神庙的殿门,花纭仰望从天顶倾泻而下的巨大图腾。

孔雀羽绣成天鹭鸟,于破败神庙中闪烁着熠熠辉光。夜明珠雕琢而成的眼睛,承载着北疆人永远的信仰。她伸展百丈宽的翅膀,将她的子民都护在羽翼之下,她是博爱的神。

外来的菩萨外来的神都忙,花纭怕他们听不到自己的祈祷。

但鹭神一定能听到,她会保佑每一个北疆孩子。

花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朝天鹭图腾三拜九叩。她虔诚地望向鹭神的眼睛。

“我不通医术,只能来求神,恳求您,救救萧鹤亭。他前世仇犹未雪,今生恨犹未报,他不该就此沉在天鹭江。我有私心,我不甘我们就此结束,还未一起看靖州的杏花盛开。黄泉路孤寂,他少年时便没了亲人,我不舍得他一个人走。”

花纭抽抽鼻子,她的眼睛酸胀得疼,高烧如期而至,如火般烧了她全身。她用帕子擦干净脸,继续说:“天鹭娘娘,师哥这一世过得已是万分酸苦,您便发发慈悲放过他吧……江水太冷了。我明白,他欠了许多血债,那罪孽深重,可这么多年他活得苦,也该还清了。”

“娘娘您渡他回家吧,我愿以一半寿元与毕生荣华喜乐来换。”

“求您……”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来点亭子的回忆

那些光有一些描述的人,咱让他们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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