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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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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比起麻烦晏周,江予眠更能心安理得地麻烦江牧云,毕竟他们除却血缘关系,还有十几年的交情。不过,她的确想和晏周讨论完新字的命名,也想单独与他谈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至少要问明白前段时间他为什么总是对她抱有敌意。

通往路口的红砖路上,无数棵白毛杨树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每年春季,这种树都会扬扬洒洒地飘絮。江予眠教杨絮迷了眼睛,肩头也盖上几片。晏周想帮她拍干净肩膀,晚风却代他做了。今夜没有想象中暖和。她臂弯里搭着一件薄外套,他抄着兜问要不要穿上。在她点头之后,他从她背上拉掉书包,方便她穿外套。江予眠摆弄起外套拉链,它足够艰涩,怎么拉也纹丝不动。晏周问她能行么。她拆开拉链,又做一次无用功。他弯腰扯来那条拉链,用力拽通堵塞之处。他的头顶俯在江予眠身前,她低眼看着那头直愣愣且茂密的短发,第一次知道他右边有个模糊的发旋。在很多瞬间里,她都想伸手摸摸他的发旋,她就没有这个,所以好奇是什么触感。晏周提着拉链头升到她的肚子就夏然而止,再往上要蹭到胸部了,他不能想这地方和自己的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朝路口走去。晏周拍一拍自行车的后座,说等会儿委屈她坐铁丝网。他已经把校服外套叠成方块垫到车座上。江予眠并非怕硌屁股才不上车,而是知道不能在大马路上骑车带人。对方早料到纪律标兵遵纪守法,于是指明马路对面有一条小巷子,那里不许大车通行,可以骑车带人。江予眠问骑车回家要多久,他说抄近道十几分钟,驮着她就不一定了。她不理解其中的缘由,他便解释自己怕骑快了,两个人一块儿摔得满地找牙。

“我打车回家也没什么的。”江予眠善解人意道。

晏周吓唬她:“前几天听说这附近有老流氓开出租,专挑姑娘拉。到了站不放人,又开到郊区胡作非为。你要是非打的,到时候出了事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是不是想跟我一起回家啊?”

“我是舍己为人。”

江予眠看着脚尖笑出来。她跟在晏周的自行车边慢慢走,他单手推车,另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看他递信来,她就问写什么了。晏周把信放到车座上,叫她回家再看。可现在有很多时间做这件事,回家倒未必。江予眠准备拆信,写信人则编尽理由百般阻止。他的异常让江予眠猜到了信中的内容,越猜到,她越要马上读信。晏周不想看她读,推着车嗖嗖往前跑。那件敞开的白衬衫在他背后鼓成一整片,形似一面飘荡的投降旗。三棵杨树飞快落在身后,他吃了半嘴杨絮。江予眠停在某盏路灯下,听到他在远处剧烈咳嗽,不由轻笑。她打开信纸,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丑书。晏周等在三棵杨树前,见她抬头看过来,又往前跑了一棵树。

“你跑什么呀,晏周。”

江予眠不紧不慢地追赶他。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杨树下,他还是被追上了。她双手拿信纸,每隔几分钟就看他一次。他们并肩没入小巷子,十步一昏灯。围墙上挂满三叶爬山虎,晚风一过,绿叶如浪潮层层波动,还发出习习的响声。江予眠没来由地笑。晏周的余光斜到她脸上,他装腔作势地清嗓子,请她不要用嘲笑践踏他的自尊心。而她把两只手勾到身后,悠悠说:“今早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喜鹊穿过花坛。两个小朋友伸手去扑它,它在慌乱中忘记了自己会飞,就用两条腿交替着向前逃生。”

“你说有的人明明有自行车,却惊慌失措得推着车跑么?”晏周停下来发笑,“你骂人可真难听。”

江予眠否认自己含沙射影,那顶多算是向他学习。她再次读信,信上的内容模棱两可,大意是,他兜着一百圈自省最近对她不好。江予眠宽慰晏周不用不好意思,因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的。他拒绝承认自己写了什么,还污蔑她会错了意思。江予眠打算重头来读信,这次要念出声。晏周差点儿又跑走,但是被人拉住了袖子。她的手指是椭圆形的小肉垫,捏在身上柔和且痒酥酥,为此,他不由自主地留在原地,不过转头问她:“能不能给我点儿面子?”

江予眠的给面子,就是不把信读出声。她指着一些句子送给晏周看,他眯起眼谎称灯太暗了看不清。她不再强迫他,只是仍捏着信上下打量,心中十分喜悦。晏周叫她别钻研了,随后踢一脚车轮,扮演黄包车车夫请江小姐上车。江予眠的心蠢蠢欲动,几欲和他演戏,但是最终没有付诸实践。她侧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晏周刚起步的两三米,骑得歪歪斜斜,让乘客心惊肉跳。他为自己的车技辩护,不是他骑得不好,而是他第一次带人,才倍显生疏。江予眠埋怨他逞能。晏周渐渐骑稳了,有闲心开玩笑:“你要是特害怕,就抓着我的衣服。我不算你占我便宜。”

“如果很需要,我会抓的。”江予眠认真回答他,“如果你骑得很稳,那就最好不过了。”

晏周突兀地问,江牧云骑车吗。因为江牧云很少骑车,江予眠需要追溯到久远的童年,才能隐约记得他们学三轮自行车时,江牧云骑得很稳。她如实说完,晏周陷入沉默,巷子中空前安静。她想了一会儿,还是用拳头叩叩他的后背,问他之前为什么要惹是生非。他搪塞道:“你晚上吃什么了?”她悉数母亲准备的营养餐,接着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他却好奇她中午吃了什么。江予耐心回话,还描述得比上次更详细,然后再提一遍最初的问题。如此几个来回,晏周怀疑自己被套话,可她确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对着干。他向前骑了一大段路,忽而冒出短促的一句:“你不是和那谁玩儿得好么。”他的声音湮没在风中,江予眠没听清,请他再说一遍。他大声说,没听见拉倒。自行车晃了一下。她叫他好好骑车,不要分心。晏周在前面既想笑,又不知道笑什么。他绕开一切不平坦的地面,路过一盏特别明亮的灯时,叫江予眠打开他的书包看看。

那只书包寄存在她的腿上。江予眠按照要求去做,发现书包里藏着一捧粉红调的杂花:任何北方春天能见到的小花都扎在细麻绳里,除了白玉兰。她取出花束整理花瓣,两只脚背悬在空中交替地点动。晏周问,花儿还行么。她不屑于欲迎还拒,所以称赞它们很漂亮,漂亮得像油画。准备这样复杂且和谐的花束,想必费了不少时间。江予眠问晏周挑了多久。他不想夸大自己的功劳,同时忍不住跟她邀功。事实上,整个春季,他都在街上留意心仪的花草,如果碰到合适的,他就摘下来或者买下来。有些花等干了、等老了才教他绑进鲜花中。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他说自己准备了五分之一个春天。江予眠感谢之余,关注晏周是不是违规摘花。他愤懑道,不让摘的话,他的腿早就被看门狗咬断了。他讲起哪个花园中养着三条巨大的德国牧羊犬,言辞绘声绘色,让她身临其境。突然间,晏周提及与大狗毫不相干的话题:是她手里的花儿好,还是江牧云给的好?江予眠困惑于他总提江牧云做什么,他直白地点明:“我觉得你和他更像战友。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吧。”

“他是我堂哥,”江予眠说,“我以为你知道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

晏周蹬空了脚踏板,斑马车开始剧烈摇晃,晃出三段曲折的路线。江予眠迅速跳下车,尽力扶住他的胳膊,以免他一头栽下去。他的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不过他很快就用两腿撑地找回了平衡。江予眠放下心来,松开他的胳膊询问状况。晏周扭着车把手胡诌,泰坦尼克号由于撞上肉眼难见的冰山,所以沉没;他刚才也撞上了那种冰山,但他力挽狂澜了,所以还可以平安地送她回家。江予眠觉得晏周很傻,也觉得自己把他认成帮扶生很傻。两个傻瓜,就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他们拾起地上的花、信、书包,再次启程。她向他求解,演农村孩子很有意思吗。晏周一头雾水地告诉她,不是演,是他小时候真在农村生活过。他把父亲实施的劳改惩罚说成一桩喜剧,逗得江予眠忘记为自作多情难堪。她也同晏周坦诚了自己的误会,这招来他抑扬顿挫的嘲笑。她相当不悦,就戳破他的心思:“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江牧云关系好了就冷落你了?”

晏周不能承认这个,但是可以说别的:“我说你们怎么长得有点儿像,敢情是有血缘关系。”

“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江予眠用信戳戳他的脊梁骨,“堂哥不是战友,他也不会给我写信的。”

晏周慢悠悠地骑着斑马车,月下他们的影子像空山中的飞鸟一样自由。他们享受片刻的宁静,之后他问起江予眠有没有别的战友。她说初中的时候差点儿有一个,不过那时的传闻很快就消散了。他问那人给她写过信吗,她说没有。晏周高兴道:“那我们当笔友吧。”她一边答应,一边折起他的信收好。不出半分钟,晏周又没完没了地问起她有没有别的笔友。江予眠拨弄怀中的漂亮花束,眼睛低垂着笑。他拨响车铃催促答案,她不卖关子地说没有。车铃变得悠扬起来,一声一声在巷子里回荡。后半程路,他们聊起了从未聊过的理想、从未聊过的生活,最终落脚在新字的命名上。他们让新字随了突出贡献者姓江,全名取了“江晏文”。两人对此都很满意,竟不用辩论就达成了意见统一。无论从什么时候看,这种情况都十分罕见,哪怕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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