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一无名酒肆，地下储室。

“这小妮子跑哪去了？”一老妪的怒吼声震透人心，躲在暗处的姑娘不禁抖了两抖。

她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不能出声。

“吴婆！她会不会跑出酒楼了？”

“不可能！大门都锁死了，凭她？”老妪气恼地卷起袖，冷哼道，“要是被我抓住，有她一顿鞭子！”

她指挥着小厮去各处搜寻，自己则留在原地守株待兔。

布衣姑娘凉下心来，这些年她辗转多家，受尽欺□□骂，要是舍了所谓自由，去尝试接纳那些肮脏的生活……

不可能，她的父神教导她，即使身居下贱，逆来顺受也为常人所诟病。

身后的酒坛子压得她有些酸了，紧压着她过于纤细的腰肢，浓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正犹豫间，她听得老妪的一声惊叫，转瞬变成了闷哼。

她见一紫衣纱裙停在废弃酒罐堆前。

“寒大小姐。”佩华蹲下身子，向她伸出手，“跟在下回上界吧。”

神界祁天，满庭戴孝，白绸横挂。

寒易凝一身素缟，跪在堂前。

她看起来已有许久未曾阖眼，重重的乌青也压不住眼中的红晕。

她抿唇，看向木棺上的灵位。

神王寒休颜，崩世于三日前。

邪气趁着灭却封印削弱窜入六界，又想对寒休颜故技重施令其染病最后为它所用。

可他们算错了。

神之为神，主六界事，护万民生。

神王，更是其中之表率。

那日寒休颜挥离众人，再面世时，只有一把染血的剑横在身侧。

他自刎了，连带着邪界种下的根，一起殡天。

而他自刎时的居所也十分耐人寻味，毕竟，那是“寒轻遥”闭关的屋子。

寒易凝便盯着那牌位出了神，便是各家长老前来请安也未置一词。

“若要继位神王，还是先改改你这出神的毛病。”

恍惚间，她似乎瞧见了她的阿姊。

不过只此一言，确实让她的意识回归清明。

她见身侧长辈做出一副警备状态，若是眼神能化作刀片，对面那人怕是已被乱刀砍死。

她已经猜测到了来人的身份，却依旧久久不敢回头。

佩华正对着她后方，垂眸，偏头示意身后的姑娘走出。

“各位可别误会，本殿好歹与神上做了一百多年的父女，况且神上是为六界而死，本殿不过代我魔界前来吊唁一番。”她淡然，也不惧他人目光，“并且，你们的大小姐，本殿也将她带回了。”

寒易凝这才回眸，先是与她对上目光。只是转瞬，她便又去看她身旁那位。

许是同胞之间，确有心灵感应这一回事，寒轻遥即使一身脏污布衣，也能被对面认出。

也是，没了佩华的术法干扰，被他们遗忘的寒轻遥本来面貌，自然是逐渐清晰。

“既然确是贵派千金，烦请允在下，为父……为神上上香。”

“不可，一介叛徒，又假借大小姐身份隐藏许久，定然另有所图！”

“不错，此等心怀不轨之人，应当早日驱逐出去！”

……

听着这些，反而亲切了。

佩华冷然一笑，与寒轻遥对视一眼，又示意人家先去认亲。

后者有些犹豫，先不谈她二人身份尴尬，光是如今这幅窘迫样子，她也怕妹妹嫌弃。

“来时路上不是与你说过了吗，二小姐修的是神道，心怀怜悯，不会抱有嫌贫爱富之心的。”

倒也不是不信，只是这些长老的嘴脸，属实是有些吓人。

她对于寒家的记忆仅限于两百年前，彼时不过一介幼童，对上这些老顽固自是怕得很。

“瞧瞧各位长老那副吃人的样子，把我们可怜的大小姐吓成什么样了。”佩华调笑道。

“毕竟是叛徒带来的人，总归是要防的。”

好吧，原是她信誉不佳。

“也罢也罢。”佩华摆手，将寒轻遥往寒易凝方向推。

她身子单薄，许是受了好些苦才熬到今日，佩华刚刚的一掌，竟是让她有些站不稳，幸得寒易凝眼疾手快，这才免于悲剧发生。

她蹙眉，欲开口就被对方一句话堵了回去：“易凝多谢六殿恩泽。”

这句话的分量属实是大了些，她一时语塞，索性便不讲，只跟着她们完成剩下的仪式。

原先，她以亲姊的身份见她冲动鲁莽，又时常为此深感无力。如今，她以旁观的身份见她事事循规蹈矩，甚至于即将担当起神王大任。

“阿姐。”

她从回忆中抽身，见她与另一人谈笑风生。

唉，这习惯，还是得改。

她自嘲一笑，辞别离席。

她是在一片唾骂声中离去的，离别时，她也未曾回望一眼。

她或许还是舍不得的，直面七情六欲还是难了些。

天之道，漠然众生，六情摒弃，独居高楼而俯瞰。

神之道，亲和而厚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众生门，之所以为众生门，便是如此理念。

只是过了这上万余载，不知初心可还在否。

可她见玉石残破，沟壑横生，此地如仙家慈心，被磨灭地一丝不剩。

“若心道不纯，当赐天罚。”

这是寒休颜教导于她——分身的，只是彼时她心智不全，仅以众神所行为抛断，故而横生了几桩冤案。

神方有错处，何况他人。

哦，险些忘了，她已非神。

只是满身仙气也无处可去，索性拿来，也算是为寒休颜了却一番心思。

毕竟，帝王心系众生，纵身死亦怀大志。

只是这滥用仙气的事说出去，家中那位怕是又要谴责她不爱惜身体了。

她这才扬起一抹笑意。

指间灵气婉转，周身白雾缭绕。

为表祭奠，佩华还是带了一条白抹额，不过在祁天内不敢示人。

这既是为先皇，便算作“孝”之回报。

眼见着众生门在滋养下逐渐恢复生气，柱上镌刻好似符文，晦涩难懂，又暗暗散着金光。

仙气灌输得越多，金光越亮。

这属实是个难捱的体力活。

手臂酸涩异常，灵力也愈发枯竭起来。

“你这个女娃娃，倒也有趣。千百年来，还尚未有人独自修复过众生门。”

这诡异的老翁声，还带了回音。

好像，是从门中传出。

众生门连接六界，神界也唯有这一道出口。

今日神王大祭，六界众生皆可来拜，也没了禁制。

她的第一想法便是有人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