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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猼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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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荒烟蔓草、漏瓦霉墙,是冷宫。

怎么会?!她方才分明走在甬道上!一股凉意从雾杳的尾椎直冲天灵盖。

“姑娘可是迷路了?可要在下帮忙?”

忒楞楞,一只黑油油的寒鸦惊起,在雾杳悚然回眸中,落于一名戴傩面的青年身侧。

宫殿驳蚀得不成样子的锈绿色顶瓦上,青年屈腿闲坐,单手支颐,懒散地俯瞰着雾杳。

霎时,雾杳整个人木僵住了。

作为荣枯症的本能在她耳边疯狂呐喊着,要她有多远逃多远。

但她的身体却连拔腿也做不到!

“唿喇喇。”秋风湿冷地抚摸着雾杳微颤的背脊。冷宫中每一隅都是黄浊浊的,败叶、蛛丝、朽窗。

便格外显出来这傩面青年来。

殿脊上聚着一群静穆的鸦,黑囊囊的,棺木般压在青年周身。偏偏青年一袭枯白缟素。两相对比,便如雷光般乍然破开了眼前的这幅昏朦秋景。

尤其那一抹浓墨重彩的傩面。

不,仔细看并不是傩面。

形制比寻常的要大一些。似羊,却有四耳九尾,尾部长满眼睛,长长地垂下来,如虬结的老树根般覆满了脖子。

是古籍中的异兽猼訑。[1]

雾杳的手摸上了驭笛。

“奉劝姑娘一句,你这东西,还是不要随意吹奏为妙。”

不知是不是带了面具的关系,“猼訑”嗓音虽然低沉,却隐隐掺杂着一种卷动竹帘般的坚脆的碦碦声,教人浑身冒鸡皮疙瘩,他搁下托腮的手,身子朝雾杳微微前倾,话音中染上了笑意,“毕竟,一般而言,驭笛制成后三年才能开始使用。你此时将扶子忱唤来……无异于让他送死。”

什么意思?!吹响这笛子会伤害到扶光?

雾杳仰着头,与猼訑一错不错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深邃地埋在面具后,像夜色中一汪藏风蓄浪的黑海,教人什么都看不透。

雾杳感觉自己脑中的弦如同满月之弓般被绷紧,她汗腻腻的手里仍攥着驭笛,足下却悄然用力,随时准备着纵身跃上殿脊,“你就是一直以来威胁我姐姐的人?”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猼訑的笑意风轻云淡,“明姌是自愿为我帮忙的。”

雾杳瞳孔骤扩,被震怒填满!

“再劝你一句。”不等雾杳发难,猼訑瞥了瞥雾杳的双脚道,“不要试图触发荣枯症。哪怕你现在杀了我,你也救不了明姌。”

男人的话音在凉薄的秋风中缓缓坠地。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他知道她是荣枯症。而且,还对许明姌留有后手。

雾杳几乎将指骨捏碎,“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姐姐?”

女帝和扶光不惜以燃灯会为饵也想钓出的幕后主使,如今大剌剌出现在自己面前,雾杳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毫无目的而来。

“嗯?倒是很爽快。”猼訑眸光闪动,似乎是挑了挑眉,他直截了当道,“我要银潢印。”

雾杳心中一跳,“你要我去偷银潢印?”

猼訑的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他指腹捋了捋身侧寒鸦的小脑袋,在日光下通透如玉,“偷也好,抢也罢,我不管。”

“十日之内,我要拿到银潢印”。

十日?!雾杳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旋即,她缓了语气,“且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银潢印被藏在何处,就凭我的身手,要想得到银潢印,难如登天。”

“别担心,我帮你。”猼訑醇厚的嗓音绵绵地淌入雾杳的六腑七窍,如大雪日围炉温酒,酒不烈却贪杯易醉,“你看,这不就帮你出了瘖谷么?”

果然!雾杳道:“是你诱使须弥对沈渊下手的?!”

猼訑讶然,“原来你与须弥关系这么好?早知如此,就让她在你身边多留一段时间了。”

这人显然是在与雾杳胡扯。

不过,她从他的语气中抓住了关键一点,他用的不是“水月国公主”、“须弥公主”之类的代称,而是直呼其名——他似乎与须弥相识。

雾杳面上不动如山,“好,我会帮你拿到银潢印。但是事成之后,你要放我姐姐自由。”

猼訑笑吟吟道:“这可不行。”

见雾杳勃然色变,他立马安抚道:“你还得随我去一趟胧明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胧明关?

雾杳脑海中掠过投影在瘖谷墙上的地图,“去埋藏着仙朝秘宝的禁地么。”

猼訑并不意外雾杳知道这么多秘密,“嗯,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后,我便放了明姌,今生今世都不再纠缠她。”

雾杳想尽可能地套出更多信息,故作疑惑道:“想来猼訑先生身边能人众多,不缺我一个,何必非要我随行?更何况,若是禁地里找不到先生想要的东西呢?”

“猼訑先生?”男人抚上自己的面具,了然叹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只回答了雾杳后一个问题,“不会找不到。”

看来这一趟禁地之行,雾杳是非去不可了。

她下定决心般道:“一言为定。那你先帮我找出银潢印藏在哪儿了。”

一会儿是先生,一会儿又你你我我起来了,猼訑没指出雾杳态度中的漏洞,反而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从丧服的袖中取出一只杏子大小的银丝笼,“拿着。”

银笼里是一只与丧服同色的、枯白中泛着微黄的普通蚕蛾。

猼訑道:“蜃蛾有短暂的迷幻效果,可令见者变为傀儡,听凭调遣。不过切记,效果只有短暂一瞬,问话得尽快。”

“你可以对沈凛用蜃蛾,但一旦被她周围从不离身的玄使们发现,就算是我,也赶不及救你。所以,还是建议你对扶子忱使用。”

这下雾杳算是明白,她方才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到冷宫中来的了。

望着猼訑那向自己伸出的、勾着银丝笼的手指,殿脊下方的雾杳仰得脖子都快断了,压抑的暴躁即将冲破胸膛,她咬牙道:“你下来,我够不到。”

猼訑闷笑一声,指了指西偏殿,“有梯子。”

畜生!雾杳在心里挖遍了猼訑祖宗八代的坟,攥着拳头虎虎生风地从西偏殿里搬来了梯子。

废殿里的破旧梯子又重又摇摇晃晃,雾杳爬得一阵热汗一阵冷汗,偏偏这个穿丧服的面具王八蛋还在佯装体贴地说风凉话,“小心些,别摔着。”

气得她差点一脚踩空。

雾杳身体不比从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屋脊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哼哧哼哧地朝猼訑伸出手。

猼訑指尖却晃了两下,收回了蚕蛾,“你应承得这么爽快,我好害怕啊~万一你联合扶子忱和沈凛对付我怎么办?”

雾杳心里咯噔一声,平复了下呼吸,镇定道:“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样。”凑近了看,银丝笼里的蚕蛾翅膀上其实生有一层波光粼粼的宝石蓝粉末,猼訑抬手,“给。”

雾杳小心地踩着破败瓦片上前,寒鸦们拍打着翅膀飞了一圈,不远不近地落回猼訑身后。雾杳半信半疑地向蛾笼伸手,却听猼訑漫不经心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会当叛徒的人,不会愿意害得明姌失去亲妹妹的,对吧?”

亲妹妹?

雾杳耳中嗡了一下,身体摇摇欲坠,艰涩道:“什么?”

明明雾杳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但她却觉得猼訑眼中始终含着一种俾睨的意味,“咦?你和明姌不是关系好得难舍难分么,她竟没告诉你,她有个与你差不多年岁的亲妹妹?”

他好心解释道:“她妹妹叫明婵。同样是出生在霜月里,同样的不擅诗画,明姌每次给你打簪子裁衣裳的时候都是一式两份,托我万里迢迢地送给小婵呢。”

铛!雾杳仿佛被重锤砸中。

许明姌对她,向来是超乎寻常的好,就连她刚被认回雾家族谱时亦是。她不喜欢榴红釉蓝那样打眼的颜色,许明姌却夸她穿什么都好看,加倍地在布料、样式上费心思,将她的衣柜塞满了花团锦簇的衣裳。那些,究竟是做给她的,还是那个叫小婵的妹妹的?

往日相处的细节一点一滴浮上雾杳心头。前世端午节时她不经意间撞见许明姌在编长命缕、但最后她收到的却是一枚避虫香囊,许明姌陪她挑灯夜读时偶尔的出神模样,哄她睡觉时的娴熟口吻……

原来,许明姌是将对妹妹的思念,移情到了她身上?

霎时,雾杳一颗心被碾过般烂成血泥,不,不是这样的,许明姌对她的好,对她的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难道就因为许明姌有自己的亲妹妹,就要把往日种种统统抹杀吗?

雾杳一遍遍告诫自己,可渐渐地,眼前却水濛濛的,愈发什么都看不清,她一把将猼訑手中的蛾笼抢过来,梗着脖子道:“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夫妻之间还尚且有各自的私隐秘密呢。”

“真是可怜。”猼訑叹息着起身,如履平地般靠近雾杳,“明明很难过,却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猼訑身上的气势与十六岁的扶光截然不同。

扶光看似是清冷的蓬莱月,骨子里却是赤诚的少年郎;而猼訑表面言语姁姁,却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冷血凉薄,仿佛万事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皆可滥杀的垫脚石。

雾杳吓了一跳,被一只温凉的手攥住腕间,才没跌下屋脊。

“哎呀,男女授受不亲。”没等雾杳反应过来,猼訑却有煞有介事地惊呼着撒开了手,害得后仰的雾杳只能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借力站稳。

猼訑笑出了声。

“你!”雾杳冷汗涔涔地狠狠摔开了猼訑的手,气得心口发麻,话都说不出来。

猼訑吃痛地揉了揉手腕,谴责地看向雾杳,“过河拆桥可不是君子所为。”

雾杳生怕再跌倒,没第一时间在七洞八孔的瓦顶上后退拉开距离。

她焰腾腾地抬眸,正好被猼訑身形投落的阴翳与他深藏在面具后的目光所覆盖,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猼訑不像是在看她,而是有些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更怪的是,她居然对他有熟悉感。

想起自己的容貌,雾杳顿时把明婵的事抛诸脑后,“你认识雾山长?”

猼訑微愣。

“你和你母亲,真是如出一辙的敏锐。”他垂睫,向雾杳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伸出指尖,语气遥远,“当年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呢。”

“啪!”雾杳扇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哦?是么?那你是我母亲的师友?政敌?亦或是情人?”

面对雾杳明目张胆的试探,猼訑笑意更甚,“你猜。”

雾杳在心里又将她挖出来的猼訑的祖宗八代鞭尸了一遍。

“猜不到呢。”她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先生与家母相识,那我追加个小小要求不过分吧。得到银潢印后,我要你放了明婵。”

“狮子大开口啊。”雾杳后退多少,猼訑便逼近多少,他喉间的令人不适的碦碦声如虫豸般清晰地蠕蠕钻入雾杳耳孔,“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提要求吗?”

雾杳忍着惊怒频繁后望,很快,被逼至瓦檐边缘,她脑中被猼訑的质问占据,一转头,便撞入枯白粗粝的丧服中。

为防她跌足,猼訑轻揽住她后腰。

她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讨价还价,“一个任务换一份报酬,乃是天经地义。拿到银潢印和陪你入禁地,这是两件事!”

猼訑胸膛轻轻震颤,笑声从雾杳的脸颊荡了进来,他像摸后辈般赞赏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仿佛在说“以你那所剩无几的智慧,能想出这种说法真是不容易”。

“你们的命都握在我手中,纵使我不给你报酬,你又能奈我何?”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为了许明姌,心甘情愿替你卖命?!”雾杳气得发抖,猛地推了猼訑一把,却如蜉蝣撼树,甚至被搂得更紧了。

“就凭,你也和你母亲一样的妇人之仁。”猼訑将雾杳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又轻巧地避开她踢来的一脚,趁着她重心不稳,顺势将她放倒在自己怀里,“不过,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将明姌和明婵一起带入禁地,如何?”

雾杳挣扎的动作弱了些。

只要人在眼皮底子下,她就有机会将她们一起带走,她转了转眼珠道:“我怎么能确保明婵的安危?在拿到银潢印之后,你让她和姐姐先见一面。”

猼訑面具尾巴上的无数眼睛近在咫尺,死死盯着雾杳,“你不愿意,就当我的提议作废。”

雾杳眼下手里半点筹码都无,只得硬生生将怒火吞了下去,烧得自己心肝脾肺肾都在作痛,“行,我接受你的提议。”

在猼訑手中,她就像一只被捆住的螃蟹动弹不得,她用力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重复着猼訑先前的说辞,“男、女、授、受、不、亲,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就请放开我,我得为您去打探消息了。”

“叮啷!”雾杳身上骤然一松,砸落在瓦片上,狼狈地扑腾了好几下,才堪堪没滚落下去。

不及她咒骂出声,一个拇指粗细的如意玉雕坠入怀中。

她一愣,“夏琬琰的扇坠?!”

仔细观察,玉雕居然是能拧开的,里边装着十几颗米粒大的药丸。

猼訑慢条斯理地抚平丧服上的褶皱,“这个能治好你的五识残缺。”

鬼知道他给的是什么东西?

雾杳果断将扇坠掷向猼訑面门,“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沈渊需要。”

在雾杳甚至没感到风儿改变流动方向前,就听到猼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低眸,扇坠已重新回到手心里,“两粒是解沈渊体内之毒的量;你若回心转意,便服用五粒。”

雾杳脚底一阵阵地发寒,她打不打得过猼訑,她不知道。但,猼訑身法之鬼魅,哪怕是她处于荣枯症的鼎盛之时,也无法匹敌!

她抓不住他!

“还有,不要试图背叛我。”

冰凉的面具贴住雾杳后脖颈,令她一个激灵,猼訑像在与她说悄悄话般道,“沈凛此人,疑心极重。她已对机筹处下了杀令,得到仙朝秘宝后,雾家上下,除你之外,一个不留。”

“明姌是我的人,是铁板钉钉的叛党。你即便向沈凛投诚,她也不会饶过明姌。”

这是帝王驭下之道。

放过一个许明姌,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许明姌。不用多久,沈氏的皇位就坐不稳了。

“所以,从今天起,你最好也把自己的目的藏严实了,不要被沈凛发现……你与我勾结。”话尾的两个字被咬得无比暧昧。

一块令牌被搁入雾杳掌心。

猼訑耐心阐释道:“机筹处的‘杀令’分五类,这是执行优先性最高的一类,哪怕星官挡道,照样格杀勿论。”

雾杳僵硬地垂眸,令牌是与玄使们的定字簪相同的雷击木材质,鲜红的“杀”字之下,沈凛御笔亲题“许明姌”三字,以及扶光的署名和印鉴。

猼訑道:“你对扶子忱那么了解,不会认不出他的字迹吧?”

雾杳掌心骤然嵌入了“杀令”,渗出斑斑血迹,她声音干涩得自己都认不出,这一回,真正的下定了决心,“我会帮你拿到想要的东西。”

猼訑迤迤然起身,犹不满足地开口道:“对了,你知道明姌今天为何没来赴宴么。”

雾杳预感不好,霍地转头,眼神像要吃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猼訑却风马牛不相及道:“其实,明姌待你真是极好的。本来,我不想来这一趟,但是我命她劝你替我办事,她不肯。”

“我就让她选。是她自己领罚呢,还是让明婵代为受罚。”

“叮呤咣啷!”瓦片碎了一地。

瞬间,雾杳冲到猼訑面前,抬手就要掐住他的脖子,“你这——”

宝石屑般的蓝色鳞粉点点洒落。

一阵熟悉的晕眩感传来,雾杳听到猼訑在她耳边呢喃道:“放心,不是眼睛也不是手指。半个耳朵而已,不会影响弹琴作画。我是不是很仁慈?”

“好了,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迷途的兔子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1]原形出自《山海经》:“又东三百里,曰基山。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猼訑的眼睛长在背部,面具不太方便写背部,所以改成长尾巴上了,见谅

猼訑,读音为博仪

有关一心不能二用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个综艺:在艺人打电话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东西,冰激凌、内衣、大型犬、流星锤等等。人的脑子在被一件事占据的时候,是真的会反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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