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月没有心情搭理他，他却一直喋喋不休。
“诶，你是鹤，那你不是颜氏的吧？你叫什么？”
颜月心里装着事儿，满脑子都在担忧颜忱的生命安全，对关情的话只作敷衍，“颜月。”
关情歪头看着他的侧脸，一时好奇，问题越来越多。
“你不是鹿妖为什么也姓颜？”
颜月微微侧首，压制内心焦虑，让语气听起来尽量温和，“我是义父收养的孤儿，算是兄长身边的护卫。”
关情自作聪明揣测道:“哦～原来你们妖和妖之间也有地位差距啊。”
颜月正回头，平声静气与他解释:“没有，至少在千妖城，在神鹿一族眼中，大家都是平等的。”
关情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神鹿神鹿，明明就是鹿妖，还非要加一个神字，真是妄自尊大。”
颜月忽然顿住脚步，脸色沉得要死，克制着心里隐隐翻滚的愤意，冷森森道:“你再说一遍……”
看着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其实语气里更多的是悲哀和憋屈。
关情见他状态不对劲，连忙抱紧他的脖子，即使心慌却依然嘴硬，“干嘛！你是不是想把我丢了！”
颜月深吸口气，把脸撇到他看不见的那边，藏着委屈的表情，沉郁道:“妖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关情发现这个人虽然嘴上强势，但脾性温和，于是愈发嚣张，说话口无遮拦，理直气壮，“没招我也没惹我啊，但妖就是妖，生来就是五界最低等。”
他看不见颜月是什么表情，但是能感觉到颜月托着他的五指用力捏紧了许多，片刻沉寂过后才缓缓松开，掂了掂他，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关情得寸进尺，嘿嘿一笑，挑眉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妖吗？每年我的战绩都是第一哦。”
颜月侧头睨了他一眼，略显无语，“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关情笑眯眯道:“没好处，但是好玩儿啊！”
颜月阴着脸不再说话，默默前行。
关情又叽里呱啦说了许多，大致都是关于他猎妖的事迹，云云。
但是因为颜月一个字也没回，他逐渐觉得无聊，叭叭累后就瘫在颜月身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彻底。
关情听到耳边有潺潺流水声，在寂静夜色里显得空灵而悠长。
身下是冰凉凉的石板，身上盖着颜月的外衫，虽然周遭温度很低，但依然凝沉不下去外衫上的浓浓血腥味。
颜月在他小腿上缠了几圈白色布带，使得痛感缓解许多。
不远处有一团灵动的白光照亮了周围环境，关情看清楚这里是河滩边，头顶半点星光都没有，不知是被峭壁遮住了视线，还是乌云太浓重。
看来已经走出了森林，但却没有走出峡谷。
视线落回白光之中，那纯粹的光芒柔和又清澈，既像月色一样明亮又似雾一般朦胧。
颜月闭着眼睛，盘腿悬浮在白光之中打坐，万千青丝与染血的白袍漂浮在他身周上下浮动游离，白光中有白，玄，赤三种颜色的羽毛绕着他盘桓旋转。
其中大多数还是白色羽毛。
都是雪鹤身上的颜色。
关情呆呆坐起来望着那边，墨蓝色眸子里映照出明洁光芒。
他想起以前读过的纪妖录，书中有提到，雪鹤与普通白鹤不一样，它们诞生于初圆月光照亮新雪的那一瞬间，需要无与伦比的造化和万里挑一的巧合方能成就。
它们寿命极长，短则五千年，长则上万年。
它们只食清雪，孤独的留恋在出生的地方不肯离去，吸收人间月与雪的至纯灵息，但从不主动修炼，直到自然死亡后，雪鹤尸体化成婴儿，才是一只真正的雪鹤妖。
所以它们与生俱来拥有丰裕而强大的灵力，若是谁能捡到一只雪鹤婴童，趁他最弱小的时候把灵源挖出来吃掉，便可增长万年修为，立地成仙。
有些人终其一生走遍五域雪山，只为找到一只雪鹤。
人的贪婪是最可怕的刀刃。
数十万年来，没有任何一只雪鹤婴童活着长大，活着离开雪山，甚至有些雪鹤等不到自然死亡就被人类残忍杀害。
非自然死亡的雪鹤不会化成婴童，那些人都知道，只是等不了那么久，贪婪与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使得他们的心扭曲失控，所以，得不到，就毁掉。
颜月合其幸运。
十六年前灵川白梁雪山上那一战，千妖城城主，神鹿颜氏族长颜素问手执兰悟，将他从数百张贪婪的血口中夺走并抚养长大，才有了颜忱身边最强的妖护卫。
关情好像明白了颜素问为何从来不用兰悟。
万年修为的灵力赤裸裸摆在他面前他都不贪，又怎么会用兰悟去夺取别人的妖灵呢？
关情心中不禁嘲道:果然是有个大圣母才教出他这样的小圣母。
他摸了摸瘪到头的肚子，敛了思绪，冲颜月大喊:“我饿了！”
颜月听到他的声音，眼皮颤了颤，但没理他，继续安安静静打坐，借助峡谷里的灵力恢复体力和妖灵。
关情还以为他没听见，嘟了嘟嘴，下地后跛手跛脚地朝他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我饿了我饿了！小白鹤，我饿了！给我找吃的！”
颜月被他闹得心烦，无法集中念力，只能做罢。
他结印收起灵光，轻轻落定到地面，只留下一片白色羽毛漂浮在身旁发光照明。
关情走过来踩滑了一脚，颜月连忙大步跨过去搀住他，皱起眉，语气略显嫌弃，“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这话虽然听上去很不耐烦，但担心和关切的味道更浓。
关情被束手束脚的怎么行动都不方便，像个废人一样，导致他本就装了一肚子憋屈，现下被颜月这么一嫌弃，瞬间点炸了火气。
身体还压在颜月臂弯里没起来，嘴巴就先一阵输出，瞪着他吼:“我添乱？我可是天镜谷榜首！要不是被封住了内息，我才不用跟你一起困在这里！你好手好脚的都出不去！废物！”
刚说完这话，关情就下意识扫了一眼颜月身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新伤与旧痕，眼神顿时飘忽起来，但这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就被倔强和骄傲淹没，仿佛从不曾出现。
颜月把他摆正扶稳，语调提高几分:“你嘴这么毒，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揍你？！”
关情不甘示弱，扬着下巴冲他吼:“你揍一个试试！你要是打了又没打死我，以后我一定带人铲平千妖城！！”
颜月第一次真正对他产生了怒意，气着气着笑了出来，“好，好，我就不该多管闲事，自生自灭吧你！”
说完拂袖而去，照明的羽毛也跟着离开。
关情明明一千万个不希望他丢下自己，此时却依然嘴硬，故作无谓，“赶紧走！我早看你不顺眼！臭妖怪！”
那团亮光越行越远，周围渐渐陷入昏暗，关情呆在原地寸步难行，才逐渐意识到颜月走了情况有多糟糕。
怔了一会儿，他慢慢摸索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忍受着泥土的肮脏，不停尝试挣脱牡丹封印。
咬、割、砸，各种他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个遍，结果依然是徒劳无功。
“啊啊啊啊啊！！！！”
他情绪濒临崩溃，眼下还有漫漫长夜不知该如何熬过去，肚子又饿，空气湿冷，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了。
他呆坐着，把脸埋在手肘之中，越想越绝望，忍不住啜泣哽咽，最后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哭声悲惨，回音在崖壁之间来回回荡。
哭着哭着，他感觉到视线缓缓发白，潺潺水声下有脚步声隐遁在其中。
他猛地抬起头，颜月刚好走到他面前蹲下，两双眼平行对视上，照明羽毛静静漂浮在二人身侧，散发着温和的柔光。
关情眼眶哭得红肿，满脸都是脏兮兮的泪痕，美貌却半分不减。
颜月本来板着脸还想继续生气，结果在看见他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关情苦皱眉眼，肩膀一颤一耸，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吼道:“走，走开！”
说完他眼神又立马变得虚慌，怕颜月真的会走。
颜月叹了口气，轻笑道:“死要面子。”
关情瞪着他，一副死傲娇模样:“要你管！”
颜月朝他摊开双手，露出三颗桃子和一把野桑葚，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在他鼻子前晃了晃，“行吧，我又多管闲事了，那我走咯？”
关情看了看洗干净的水果，又看了看颜月，匆匆止了哽咽，满脸堆起识趣的笑，“别别别！别走！”
颜月涩然一笑，捧着果子往他面前送，羽毛散发出的清涟白光照得他眉眼温柔，“洗过的，吃吧。”
关情顿了顿，视线躲开颜月的目光落到果子上，两只手只能当一只手用，捏起桑葚一颗颗送进口中，就算很饿也保持着斯文吃相。
颜月就这样为他捧着果子，痴痴望着他那张，哪怕脏痕累累依旧美如冠玉的脸，望着望着忽然冷不丁问他:“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关情啃了口桃子，淡淡抬眸，不以为意道:“又不是只有你长眼睛，走到哪儿都有人这么说的好吧。”
颜月低笑一声，点头认同道:“也对。”
“你灵力恢复多少了？”
颜月从上一个话题中回过神，愣了愣才回答:“半成不到，全部恢复至少需要十多日。”
关情惊愕地睁圆眼眶，嘴中嚼咽速度滞缓下来，怔怔望着颜月的眼睛，内心暗自惊叹:这里灵力这么充沛，普通仙家半天就足以恢复全部灵力，他却才恢复半成……都不到？这不就意味着，他的半成灵力，至少能抵普通修仙者的全部？！
不愧是雪鹤……
颜月把最后一颗桃子塞到他手上，目光盯住牡丹花，深吸一口气，“我试试吧。”
话毕，他六指相勾，食指并拢，朝牡丹封印结印施法，指尖流出白色法光瞬间将牡丹花层层包裹起来。
然而他努力了一会儿，散去法术，摇头道:“不行。”
关情一开始就没抱多少希望，所以也就并不失望，而且对这个结果还有种自豪感，“别小瞧天镜谷的仙术。”
颜月起身，看着他眼睛，犹豫了会儿才再次开口，“我还要继续疗伤恢复，天亮时大概能恢复到半成，虽然不多，但我一个人飞上去勉强够用。”
关情愣了愣，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借力把自己撑起来，凝眉显得焦急慌张，“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颜月面无表情，“不是你说看我不顺眼吗。”
关情一时语塞，吞吞吐吐，“我，我……”
颜月打断他，认真道:“我兄长生死不明，我顾不上你。”
关情渐渐松开他手臂，耷拉下脸，失落道:“哦。”
颜月忽有些于心不忍，眼眸动容，于是补充了句:“我会想办法把你在这里的消息传给天镜谷，你只要能撑下去，总会等到有人来救你。”
他看着关情的眼睛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走了，不敢继续逗留，好似生怕多看几眼就会舍不得一样。
但那片发光的羽毛却停留在关情身边。
关情目送他走远，看着他寻了处合适的地方重新打坐，迷眼白光再次亮起，光线映射出空气里薄如轻纱的雾，流光幻雾中羽毛纷飞，颜月身在其间，彷如幕布画中的世外谪仙。
关情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来，自我安慰道:“好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能一定活下去，加油！”
他拖着受伤的腿往附近林子里走，羽毛漂浮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跟着为他照明，如同一只可爱乖巧的守护精灵。
由于碍手碍脚行动速度缓慢，等他一点点进入丛林时，黎明微光已经逐渐显现。
头顶果然有横断的峭壁遮挡天幕，但并没有遮得很严实，晨曦光线从缝隙中探进来，在树叶上映出一片片发亮的暖金色光影。
关情找到桃林，但九月末的桃子已经掉落烂在地上，只有树顶上才有寥寥几颗干净未腐烂的鲜桃。
他够不着，四下瞧了几眼，想着用木棍去够。
待他捡到合适的木枝后，一抬头，竟看见羽毛已经摘下了两颗桃子，用白色法光托送到他面前。
关情惊喜地笑了出来，把木棍丢掉，双手一并接过桃子，准备回河边洗干净再吃。
刚转身要走，忽然耳朵不自觉动了动。
他滞在原地，凝神仔细去听，竟然听见林子深处有人呼救的声音。
声音位置很远，约摸至少在百丈开外，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他很肯定那边确实有人喊救命，而且是女人。
关情慎重凝眉，提起警惕，下意识想去喊颜月，但这儿离颜月不近，原路走回去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他看了眼跟在身边的羽毛，想了想，决定先过去看看。
他忽略腿上的伤，一路小跑钻进林子深处，时不时不忘回头看看羽毛还在不在身后。
求救声越来越近，回声在万籁俱寂的峡谷深处响彻不断，他听清了呼救的内容，还有女人声音里的绝望和凄惨。
“救命啊！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宫主！我不是！我不是啊！救命救命！！！”
关情蹙紧了眉，步子加快往那边赶，没有多考虑自己现在是个施不上法术的废人。
呼救戛然而止，被一声尖锐凄厉的惊叫代替。
“啊啊啊啊啊！！！！”
关情暗念:遭了！
他快速绕过一株株粗壮树干，火急火燎赶到现场，眼帘中赫然映出五只魔物同化人族女子的场面。
那五只魔物通体乌黑，身上布满反光鳞甲，个头足足有三米，头顶长着粗壮弯曲的魔角，背上还有宽厚结实的翅膀。
翅膀上的黑色羽毛油光锃亮，光滑而充满魅力。
这是血统最纯的黑鹰魔族后代。
为首的那只对女人张开五指，手心释放出浓浓魔烟将女人团团包裹。
女人四肢伸张，平躺悬浮在魔烟中间，神色痛苦，身的上墨蓝色长袍垂落向地面。
魔烟肆无忌惮钻进她七窍之中，将她浅褐色的瞳孔逐渐侵染成深红色，这便是魔族同化人类的手段与结果。
关情目光扫至女人的脸和领口处的祥云刺绣，不禁额眉深锁，目露凶光，心道:恶心的脏东西，竟然敢同化一派之主！！
他来的太晚了，林风致已经彻彻底底被魔物同化，成为了魔族一员。
最恶不过魔族，他们野蛮，粗暴，强横，一旦被同化，很容易被摧残心智变得和他们一样。
历来仙门之中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被魔族同化之人，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