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梦泽外，苍烟弥漫，天地笼罩在一整片昏暗之中，泥土潮湿，每走一步都会踩出一道水洼。
金璎珞眉头拧成了麻花，掐着鼻子满眼嫌弃，一点点惦脚试探却迟迟不愿触碰湿泥。
“咦～什么鬼住的地方！”
杜兰温柔瞪他一眼，“璎珞，不可无礼。”
金璎珞讪讪闭嘴，忍着恶嫌踏上湿泥。
而花情比他还要夸张，站在石头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颜月颜月！背我！脏死了脏死了！”
颜月满眼无奈又宠溺，默默把背朝向他。
迷雾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凶神恶煞地驱赶着欲继续前行的活人。
又走了一会儿，花听眠带众人站在一大团遮天蔽日的黑烟浓雾前，高举玉笛轻轻一挥，迷雾中瞬间射出几缕刺眼阳光。
浓雾渐渐融入光线之中，露出一方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
这里丛林茂密，鸟语花香，痴梦泽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泽边种着一排排樱花树，花瓣飘落在碧蓝泽水水面，荡起一圈圈漂亮的涟漪。
金璎珞的瞳孔被艳阳照亮，“哇，这……这……”
花听眠再一挥手，迷雾幽幽重新聚拢，将痴梦泽与外界隔离开来。
颜月背着花情走到干净之处将他放下，向花听眠要了一个许可的眼神，便拿上乾坤袋，独自走上一条延伸向泽中央的木桥。
木桥只有简简单单一个面，两旁没有扶手栏杆，桥面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
踩在木板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吱呀呀古老而空洞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踩空坠落痴梦泽。
越往里走，天色越昏暗，天空漂浮着尘埃颗粒和灰烬，令人呼吸困难。
颜月走到一半，回头瞧了眼其他人，见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还有日光，樱花花瓣时不时随风卷过他们脚边，映出数道斑驳灿烂的光影。
而颜月则独自站在昏暗之中，周遭没有半点光线，一桥之隔，仿若隔离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继续往前走，在奈何桥尽头蹲下，才发现连泽水都变成墨绿色，似是一望无际的暗渊，吃人的深潭。
他从乾坤袋中唤出女鬼，女鬼刚站在奈何桥上，身体就被一股无名力量缓缓拉往痴梦泽深处，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黑雾团。
黑雾忽而像被谁拨散一小块，烟雾缠绕着徐徐荡了荡，开始很急促，接着却又悠然。
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船从黑雾中缓缓驶出，不偏不倚接住了正徐徐下落的女鬼。
冥舟安静停顿片刻，静悄悄感受女鬼上船后的吃水度。
四周寂寥得连风息都听不到，一切都看似诡异，实则井然有序。
黑色灰烬落在颜月肩头，悄然间已是厚厚一层。
他慢慢站起身，见冥舟判定完功德与善恶后，稍微往右一偏，带女鬼驶入黑雾之中，逐渐隐没形影，消失无迹。
只有那一小处仍在飘散的黑雾证明女鬼曾经来过。
颜月伫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连黑雾都趋于平静，再没有半点波澜，才欲转身离去。
忽而，他听见黑雾中传来女鬼感激的哭泣颤音，“神君殿下，谢谢你……谢谢你……”
他垂眸望着桥面，嘴角不自觉动了动，有些读不懂自己内心的滋味。
他十指微蜷，复又呆立良久，才迈步往奈何桥头走回去。
天神坛他时常能见，但天神坛所驱动的冥舟和痴梦泽，倒是第一次见。
原来，人的轮回之路如此简单，就像人类的一生，潦潦草草就结束了。
区区百年，无论为了什么而拼搏奋斗过，最终都会化作天神坛上一闪而过的几行小字，然后成为无数尘埃与灰烬中的一粒，随着时间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千百年后，连尘埃都不剩。
可就算如此，依然有无数伟大的灵魂前仆后赴，创造奇迹。
颜月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妖族，魔族，仙族，鬼族的生命力和法力都凌驾在人族之上，但最终统治人间的，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人类。
他们有思想，传承，和坚不可摧的心智。
轮回渡应该属于他们，由他们自己来判定功德与善恶，而不是让十几万前就已经消亡，空留神力的天神坛来判定。
它和冷冰冰的器物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懂人性。
颜月走下奈何桥，走出灰暗，重新站在了明媚阳光下，看向花听眠时，眼神格外尊敬。
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冲花听眠微微一笑，“走吧，去地心山找明大哥。”
地心山虽名为山，实则是地底深处的裂谷，顺着陡峭石阶越往下走，空气就越稀薄。
这里寸草不生，没有一丝灵气，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几人走到裂谷最底端，两边是巨人般的崖壁，抬头依然能看到光亮，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空气里只有凉丝丝的轻缓诡风。
颜月从掌心空间取出鹤绒斗篷披在花情身上，兀自为他系紧带子。
花情乖乖停立在原地配合，面无表情望着颜月。
但花情眼底的深处，却有着颜月从未曾注意到的深情。
“干嘛呢你们，还有心情卿卿我我，快联系明熙啊。”
花听眠一回头，便看见颜月和花情停下步子在搞小动作。
其他人闻声纷纷驻足回头，颜月被几道微妙的审视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向前走几步与花情拉开距离，手忙脚乱地在腰间寻找引音羽。
反观花情一脸淡定，面不改色，信步跟在颜月身后，嘴角暗含极不明显的浅浅笑意。
颜月握住引音羽，调整好神色，心中捏诀施法，“明大哥，我到地心山了，你……”
“明大哥，我到地心山……”
“明大哥，我到……”
几人忽而听到颜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伴随着幽幽回音在崖壁之间来回飘荡，令人分不清源头在哪儿。
众人凝眉警惕四周，仰头寻找声音来源。
花听眠最先发现崖壁间突出来的平台上站着一位身着青甲的青年男子，颜月声音正是从他腰间的引音羽中传出来。
其余人顺着花听眠凝重的目光往平台上瞧，只见明熙一脚踩着大石，一手压着大腿，身旁的青黑色重剑深深嵌入岩石平台，而他另一只手就豪迈地搭在剑柄之上。
隔着一丈之远，众人也能感觉到他是怎样的傲慢表情。
“颜月，我就在这儿，你叫什么叫？你跟你讲，你随意连通我的引音羽这个行为让我很不爽，下次再这样，我就毁了引音羽，谁也别想联系到我，听明白了吗？！”
颜月虽然早两百年前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但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无礼对待，心中还是难免不痛快。
他压制着胸口处翻涌滚动的酸楚与火气，紧抿颤抖双唇，仰头瞪着平台方向，却始终憋不出一声怒吼。
他怕自己性子随意惯了，就算认真生气起来在别人眼里都会没什么分量，反而可能显得更加滑稽。
“放肆！”
“大胆！”
两道铿锵的刺耳声音同时响起，在裂谷中萦绕许久不断不散。
颜月身躯一怔，将视线从平台上移下来，落到自己身旁两侧，花情与相如赋身上。
花情轻哼一声，抬头怒瞪明熙，抱臂冷笑道:“放肆！呵呵，我倒不知你是哪家仙门教出来的真君，如此不懂规矩，连神君你都敢威胁。”
相如赋喊出一句“大胆”之后，接着花情的话继续向明熙问责，语气虽不像花情那般阴阳不恭，但也暗含愤慨。
“明熙大人，如此不敬神君之言，在我们莲华殿，可是要挨三日鞭刑的。”
明熙气得一脚踹落大石，单手拔出印雎神剑指向相如赋，扬声怒骂道:“你一个仙神还敢教育我！莲华殿算什么东西！一群只会刮风下雨玩雪的软神，配和战神相提并论吗！还有你！”
随着大石轰隆隆滚落之声，印雎向左猛偏，剑尖对准花情，“你又是什么东西！”
花情胸口起伏不断加速，凶巴巴的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理智。
他下意识喊出“关……”
可转眼一想，想起什么，只能抿嘴将字默默吞回肚子里，打算空挥着拳头飞上去与明熙厮打。
“真是欠打，我想揍你很久了！！”
金璎珞与相如赋连忙一人抱住他一只胳膊，阻止他挑起无可挽回的冲突。
明熙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连打架都懒得与他交手。
“就你也配让我出手？别让你那肮脏低贱的血脏了我的印雎。”
“混蛋！你到底会不会尊重人！你娘怎么教你的啊！战神了不起，战神就可以看不起凡人了吗！”
花情这下吃足了不会骂人的亏，只能重复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让明熙愈发猖狂得意。
“哈哈哈哈，战神就是了不起，你奈我何？”
“啊啊啊！有种你下来！跟我单挑！”
“你连那几个小喽啰的束缚都挣不开，还有脸扬言要跟我打？”
“混蛋！啊啊啊啊！”
金璎珞和相如赋逐渐拉他不住，还是游星加入后才控制住他。
当然，若不是因为花情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暴露魔灵灵力，相如赋三人又怎能控制得住他呢。
花听眠暗暗站在较黑的角落里捂着脸，无奈摇头:一个是儿子，一个是……要打起来，这架不好拉啊……
颜月倒是没有阻拦花情，而是在一旁看着他张牙舞爪要去找明熙拼命的样子，倒觉得分外可爱。
他嘴角逐渐忍不住勾起轻笑，在脸颊两边挤出两道浅浅的梨涡，笑意斐然。
他万分感动，眸光闪烁分明，内心不知不觉间已无顾虑，只剩下纯粹的勇气。
“明大哥。”
颜月淡淡开口，轻飘飘三个字便止住了混乱场面。
众人视线落到他身上，都在安安静静地期待着什么。
颜月再次仰头望向明熙，虽是仰视，气场却半分不比他弱，虽然语气依然平缓谦和，但也只是性格使然，温和之下，已经染上了三分凌厉，七分威严。
“明大哥怕是忘了，相如赋曾经也是天神坛钦点的战神真君，与你平起平坐。退一万来说，仙神软神又如何？人间四季轮回，平地起高山，江河入海，日复一复的规则与秩序都要靠仙神维持，他们才是运转人间与五界的根本，怎就低战神一等呢？”
明熙根本听不进去，冷笑着反驳，“弱就是弱，可不是……”
颜月不留情面抬手打断他，“我不跟你争战神仙神谁更重要，我是神君，我比你们都重要，权利最大，这点你也要反驳吗？”
明熙脸色忽而极为难看，扭了扭嘴唇半晌只憋出一个字，“你……”
颜月负手，不给他考虑如合抬杠的机会，继续说:“我答应你尊重你的隐私，以后不会再随便连通你的引音羽，之前贸然连通两次，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明熙嘴角抽了抽，若是以前，他一定觉得自己赢了，觉得自己站在了神君的头上，足够他当笑话来开心个好几天。
可这次，他没有半点赢了的感觉，甚至隐隐觉得，颜月根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服软。
果然，他想的不错，颜月见他气焰不再嚣张，话锋一转，微微笑得像个老狐狸，“那我都给你道歉了，你是不是也应该给相大哥和小花道歉呢？”
明熙反应过来他在给自己挖坑，一下子又气得不讲理起来，“你在想屁吃！我道歉？做梦！”
颜月嘴角一勾，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抬手将引音羽放在嘴边，语气里暗藏着阴谋得逞后的坏笑，“三位仙师都听到了吧，扶风殿明熙不敬神君，我命你们把扶风殿封了，扶风殿七位星君交由施大哥接管，等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让他住回去。”
辞风仙师与山晓仙师都没有吭声，倒是木离仙师激动得不行，“行啊你小子，终于支棱起来了，我早就看他不爽！这就去封扶风殿！哈哈哈！啦啦啦啦啦。”
引音羽中传来木离哼小曲的欢快调调，而辞风与山晓依然没有回话，只无声默认。
明熙张着嘴巴眨了眨眼，脸色一阵青一阵黑，一半懵一半怒。
颜月放下引音羽，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抚了抚袖口，轻描淡写继续讲话，“那，接下来谈正事儿吧，明大哥，你在冥庭两百年，有没有遇见一只叫无嫦的鬼？”
相如赋，金璎珞，游星缓缓松开花情，个个怔怔望着颜月。
花情亦然。
谁能想到，他得罪完人，还能如此若无其事，仿佛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