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父的五十岁寿辰,晚宴之前,头一日是家宴,在姬家老宅进行。
姬家上上下下很早就准备了起来,姬母提前一周反复催促儿子回家,偏偏姬汶予忙着自己画展的事情,踩着最后一天才回了老宅。
姬母生气他的拖延,却忙着布置老宅,安置回来的亲戚朋友,没有时间数落儿子。
只匆匆念了两句:“先去看看你爷爷,他身体有些不好,然后就立马来找我!你需要做造型!”
姬汶予不置可否,往老宅后面去了。
姬家老宅坐落在云城的城郊,两百年前就是姬家的私产——
江南园林的设计,雕梁画栋、华丽非常,除了必要修缮之外没有人敢碰,一草一木都保留着时代的痕迹;
后来虽土地归为国有,可姬家世世代代长居于此,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大本营轻易给出去。
老宅最外围是前厅和会客区,接着穿过一片园林,就到了家里人居住的区域。
夏日里生长百年的高大树木在阳光里投下巨大的阴凉,也给这庞大的、常年少人居住的宅院增添了不少森然冷感。
姬汶予脚步不停地穿过长长的曲廊,不经意间,目光瞥到了石柱角落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些颜色。
他看过去,却发现了一个个充满童趣的小画——齐天大圣孙悟空、黑猫警长和白鸽警探,有精致也有拙劣、不一而足,显得与冷肃的宅院格格不入。
那是沈柏小时候送了他水彩颜料,两个人趴在石头缝里偷偷一起画的。
老宅里的管家走过,正好迎面碰上了他,笑容和蔼:“小少爷,您回来啦?”
姬汶予冲老人家点点头。
他指着石头上色彩依旧明亮的图案,不解地问:“聂爷爷,这些画……?”
老管家顺着姬汶予的手指,瞧见了那些幼稚的图画,笑着说:“少爷忘了?这是你小时候画的,也有十几年了呢。”
姬汶予摇摇头:“我记得,只是这么多年风吹日晒,再加上雨淋,我以为已经褪色了。没想到没有一点变化。”
老管家恍然。
他解释道:“这是老夫人还在时交代的,说是小少爷画的可爱,瞧着让人舒心,吩咐下来要留着。每次打扫庭院,曲廊这里的石头都会有人来喷涂一层保护膜,常年累月下来,都成了习惯,所以画也就跟从前一模一样。”
姬汶予闻言彻底愣住了。
他幼时的笔触以现在的目光看来完全不能入眼,更何况还有沈柏在一边捣乱一般画的,说是胡闹也不过分。
奶奶却叫人留了下来……
十年过去,老管家脸上的皱纹添了许多,也让他的面相变得更加沉稳和善,他看着石头缝里的画,脸上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看习惯了,也确实觉得有趣可爱。家里不少下人说,每次匆匆经过曲廊,瞧见那些画也能笑一笑呢。”
夏日傍晚的阳光斜斜照射到廊下,把石头角落里一个个散落的水彩图案也笼上了一层金色的细粉。
此刻,姬汶予的心像是被轻柔的风吹拂过,露出柔软的部分。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冲老管家点点头:“辛苦了。”
青年脚步匆匆地走了,以此来掩饰心里突然涌起来的一种滚烫情绪。
老管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爷!记得让厨房端一碗绿豆汤,去去暑!”
姬汶予没有回头:“知道了。”
记忆里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曲廊,如今他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到了头。
可人虽离了曲廊,画却刻在了脑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把家庭抛在脑后,不经意间,又突然又被一点温情击中,冷硬坚固的围墙被烫出一小块缺口,被人用砂石匆匆掩埋。
姬汶予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姬家老宅度过的。这里对于年幼时的他,像是一个陈旧的、巨大的华丽牢笼,压抑的气氛、无休止的学习、打压式的教育,让他透不过气。
原来即便是这个地方,也不是全然糟糕吗?
脚步不停,姬汶予很快来到了后院。
姬父坐在一处亭子里看报纸,对儿子道:“回来了?去看看你爷爷。”
姬汶予瞥见父亲两鬓有些发白的头发,不做声地点头。
姬老爷子正在院落的石头板凳上坐着,一个人和自己对弈。
“爷爷。”
老人家头都没抬:“你爸爸的生日宴会是明天晚上,都准备好了?”
姬汶予却道:“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姬老爷子的视线从棋盘上抬起来,端详着仿佛一夜之间变陌生了许多的小孙儿,声音威严:“我不管你和父母有什么矛盾,也可以不理会你几个月不着家,只是,明晚的宴会云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参加,不许闹出事来!”
姬汶予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姬老爷子同他也没什么好说,吩咐他去见见堂叔伯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本家兄弟姐妹,就让他走了。
晚上的家宴一如冷肃少人居住的老宅,在静默沉闷中过去了,姬汶予食之无味,只等熬过第二天的生日宴会。
……
晚宴定在了姬家自己的文成大酒店。
请柬已是数月前就备好了的,各个规格按照亲疏远近、家族势力大小,分别在这几个月内全部派发完毕。
而收到邀请函的人家,尽数给了肯定的答复,没有一家爽约。
入夜后,客人陆陆续续进入酒店。
姬父面容一贯冷肃正经,手臂被身穿旗袍、面容精致的妻子挽着,姬汶予站在夫妻身前,负责接待进门的宾客。
青年身姿挺拔,原本细软的头发用定型喷雾固定在脑后,露出干净漂亮的眉眼。
他的行为举止恰到好处,言语谈吐虽冷淡了些,却毫不见失礼之处;只能说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一不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完美继承人模样。
即便是姬正彦的老对头沈父,看见替父亲接待客人的姬汶予,也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
不由得斜了一眼自己吊儿郎当的儿子,小声埋怨:“瞧瞧人家,这才是大家风范,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你真是但凡有一点汶予的稳重,我跟你妈做梦都能笑醒!”
沈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三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沈母赶紧拽了一下沈父的胳膊,提醒他闭嘴。
姬汶予看到来人,客客气气地点头:“沈伯伯、沈伯母。”
沈父好生夸了一番姬汶予,又转过去跟姬父说话:“正彦,好久不见啊!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姬父原本斑白的鬓发已经被染黑,看上去确实很年轻。
他只客气道:“哪里,沈老弟说笑了。”
沈柏此时也乖乖冲两位长辈打招呼:“姬伯父、姬伯母。”
姬母笑着赞他:“小沈什么时候这么高了?都说国外的水土不如国内养人,这么看来也不尽然,瞧瞧,比我们小予高了不知道多少!”
姬汶予和沈柏站在一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装作不熟。
沈母知道姬夫人的脾气,见她阴阳怪气,也不以为意,只笑着说:“小柏爱打篮球,长得高些也是有的。”
姬母不说话了。
姬汶予并没有放任场面继续下去,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场面:“伯父伯母请进,今天酒店主厨准备了中式和西式两种食物,伯母喜欢的三文鱼是早上刚刚捕捞、空运来的,很新鲜,值得一试。”
沈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道谢,挽着丈夫进了宴会厅。
沈柏自然也跟了进去。
只是路过姬汶予的时候,趁别人不注意,悄悄伸出手捅了一下亮眼到让人忍不住触碰的姬汶予。
青年的腰最是敏感,沈柏没轻没重地突然袭击,让他忍不住短促地“嗯”了一声,险些失态。
姬母的目光转了过来,眉毛皱着:“怎么了?”
姬汶予面上没有露出异样,摇头:“没事。”
姬母有点不高兴,借题发挥地教训他:“沈柏回国以后,听说你跟他走的很近?咱们家和他们家除了生意上的往来,也没有多少交集,很不用浪费时间在他身上的。就算一起交朋友,也要学学别人身上好的地方!”
当着宾客的面就数落儿子,显然是格外失礼的行为。
姬父眉头皱着,正好有客人前来,才控制住了没有出声。
晚宴上人声鼎沸,衣香鬓影,到处有侍者穿梭在雪白的餐桌、三五成群聊天的宾客间,及时送上香槟和饮品。
姬汶予站的远远的,冷眼看着父亲和本家的几个堂兄熟练应付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沈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喂,找你半天了,躲在这干嘛?”
姬汶予看向对方,报复地从桌上拿了香槟,一股脑兑在了他喝了一半的果汁里,示意沈柏去喝。
卷毛小狗苦哈哈地拿起杯子,一口灌了进去,喝完赶忙开了一瓶透明玻璃瓶装依云。
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对嘴吹了一瓶纯净水,小声抱怨:“哇!难喝死我了!我刚刚不就碰了你一下吗?至于那么大反应?”
姬汶予见惩罚奏效,才肯跟他说话。
青年冷峻的眉眼挑了一下,问:“不当你的花蝴蝶,来我这干嘛?”
沈柏刚刚被缠的没办法,把几个女孩子敬的酒都喝了才来找的姬汶予,闻言就知道全被他看见了。
他咧嘴笑笑:“谁当花蝴蝶了?你不看看那几个大小姐的爹都是谁,我不是跟她们喝,是和背后的老头子们喝呢,也不说可怜可怜我。”
姬汶予不为所动:“说,来这干嘛。”
沈柏摸了摸鼻子:“不干嘛啊。”
他知道姬汶予现在地位难堪,方才姬母在门厅处的数落,不过是他在家里受委屈的冰山一角。
姬汶予从小接受的是姬家继承人的培养,姬家不可能由着他走上画画的路,如今姬母越来越过分的言语指责,也是姬父放任的结果。
父子间的拉扯一如他们两个隐忍倔强的脾气,不动声色,却又剑拔弩张。
沈柏心疼,忍不住想过来陪陪他。
姬汶予却没有领情:“你去吧。我们凑在一起太扎眼。”
沈柏没办法,只能说了两句话,走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如姬汶予所料的沉闷无趣,他打发了一个又一个宾客,听着旁人对父亲的吹捧、对他的夸赞,还有母亲暗藏不满的谦虚:“小予年纪还小呢,画画不过是个兴趣,画的好呢,算是有这方面的天分,画的不好也没关系。以后肯定还是要进公司的!”
姬父在晚宴尾声直接宣布,等独子毕业就要进姬家公司、获得姬氏百分之十的股份。
他的声音不起波澜,意义却格外沉重:“姬汶予是我的独子,我们姬家向来不分权,我手里的东西以后都是留给他的。”
众人一片哗然,本家的堂兄弟们再怎么控制也都变了脸,旁人看向姬汶予的目光,也带上了隐隐热色。
接着便是看似真心实意的道贺、无穷无尽的探究,姬汶予再没有方才的清净。
他喝了许多酒,冷淡的面容渐渐染上红。
起朱楼、宴宾客,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鼎盛繁华,姬汶予沉默地忍受。
宴席散后,姬父也喝多了,被姬母扶着胳膊回家,自然而然地留了儿子处理酒店的后续事宜。
夜色已深,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算找到你了……姬汶予,你可真能躲啊。”
姬汶予有点醉,眼神朦胧地看向来人:“沈柏?你没走吗?”
大厅里就连侍者都离开了,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沈柏喘着粗气:“没走!我听你家司机说,你还在酒店里。他们把你剩下了?”
姬汶予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
沈柏像是没瞧出他的冷淡,只道:“我让司机先回去了!今天晚上去我家,好不?”
姬汶予拒绝:“不去。”
沈柏碰了碰姬汶予发烫的脸颊,又迅速收回手:“不是去沈家!是我家!我不是跟你说了要在外面找房子?从我爸手里薅了一套,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进去就能住!主要是你家太小,连客房都没有,每次过去我都得睡沙发……”
姬汶予嫌他吵,皱着眉头看向沈柏,不耐道:“那你就睡沙发!”
沈柏被他水润的眼神一扫,感觉半边人都麻了。
他“啊”了一声,嘟囔着说:“行吧……也行,去你家睡沙发,也行吧。”
姬汶予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他什么时候答应和沈柏一起回家了?
不过以他的骄傲,是断断不会承认自己失算了的,大不了回家就把沙发拆了,让沈柏睡地板。
沈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吧走吧,都快两点了,你都不困的吗?还好明天周日,说起来你爸的生日挺体贴人的,专门在周六过了,省得我们这些上班族熬了大夜,第二天还要爬起来去公司……”
沈柏喋喋不休的话,仿佛能把空荡荡的宴会厅都给填满了,姬汶予心里的空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出了酒店,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酒店常备的车停在一旁的空地上,闪亮的车标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小予,你在发抖,冷吗?”
夜晚在霓虹灯下蒙上瑰丽的颜色,姬汶予披上沈柏递过来的外衣,回头望向酒店富丽堂皇的牌匾。
“文成大酒店”五个字高高悬在披满灯光、恍如白昼的大楼上,说不出的遥远陌生。
沈柏发烫的掌心拢住了姬汶予带着凉意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吧,去你那里。”
姬汶予没有动。
他垂头想了许久,沈柏便等着他。
片刻后,他带着些醉的目光看入了沈柏的眼睛,问:“你说,他们究竟爱不爱自己的儿子?”
姬汶予是姬正彦盼了许久才有的独子,他百日那天,姬父把名下最赚钱的酒店给了他,还改名“文成”,爱子之心拳拳可见。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变了呢?
又想起姬家老宅被奶奶细心保留的画,就连常年抱怨的母亲,也曾有过对他温柔的呵护和包容。
到底什么时候,他永远不能让父母满意,而他们的爱也全然变质了呢?
他们发疯了一般逼迫他走到那条路上,承担起姬氏,像从前的姬正彦一样做一个完美的家族掌控者。
夏日傍晚的天气分明察觉不到冷意,可沈柏却觉得自己握着姬汶予的手,仿佛抓了一块冰。
他胸口燃起了一把火,赌气一般地瞪着他:“姬汶予,你问这种问题,到底傻不傻!爱你如何,不爱你又如何?你能改变什么吗?是!你进公司,你好好管理姬氏,乖乖做他们的提线木偶,他们的爱立刻满的溢出来!可那是你想要的吗?”
姬汶予不知道。
他问:“如果我说是呢?”
沈柏咬牙:“如果你说是,姬氏我帮你拿,你的那些堂叔伯、堂兄弟统统靠边站!”
姬汶予心里的抗拒几乎满的要溢出来。
青年的眼眶慢慢地发热,在这一晚,沈柏明明白白看到了姬汶予眼睛里摇摇欲坠的破碎和不顾一切的悲哀。
沈柏发了疯地想拥抱他、渴望亲吻他眼角的泪花,想把他掰开了、揉碎了嵌到自己手臂和胸膛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他的声音沙哑,指尖蹭过姬汶予的眼角:“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拿,别哭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文一般会先把中间最想写的高潮写完,然后慢慢往里面填充内容。双向暗恋的甜蜜瞬间写起来又快乐又顺滑!但一直很想把小鸡的成长写出来,我也在试图探索他骄傲拧巴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底色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后来生病,后来小狗的陪伴,一步步成长,和家庭和解,都是我想写的内容,不过码字的速度就会慢很多。
希望大家不会看的太无聊!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