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事啦，”医生想再仔细看看伤疤，看了眼边上的女孩，“你要不背过去，我看下他的腿。”

“哦。”周念念默默地转过身子。

医生让游盛解开皮带，铁扣碰撞的声音很是清脆，周念念默默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你这伤口那么长。”医生皱着没，露出的右腿蜿蜒着爬着一条如蜈蚣般丑陋的伤疤，扭曲向上，缝合的痕迹明显，一看就是整体脱套撕裂后再拼在一块的。

医生在疤痕那摁了摁，“疼吗？”

“不疼。”

继续向上，腿根那处都有些密密的新肉增生的痕迹，“你这伤的挺重啊。”

“是啊，昏了两个月才醒，后面又躺了大半年，复健了一年才能走路。”

游盛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得好像这些讲着陌生人的故事。

周念念忍不住往他那看，只看着半截小腿，的确，很狰狞。

“嗡……嗡……”

游盛接起，压低声音，“喂，妈。”

周念念听不清对面的声音，只听到他简单地一笔带过，“没事，就是一下肌无力而已，估计等下就好了。”

“那个，”游盛看了眼医生胸前的名牌，“李医生，我们是去哪个医院？”

“哦，第一人民医院。”

周念念一愣神，好熟的地方。

游盛接着对那头回道：“嗯，你不急，慢慢来。”

周念念看着游盛收起手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那时候怎么出的车祸啊……”

她看着游盛有些黯然的样子，忙摆手，“那个，那个，我就随便问问，要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对不起啊……”

“小西门知道吗，那个被锁起来不允许进出的小门。”

“啊？”周念念有些愣。

周念念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这扇门，明明从哪里进出更方便，可她进去的时候，门就被三道铁链锁了起来 ，不允许学生进出。

周念念那时候还吐槽，“有门不开，非要去南门那绕一圈，这不折腾人吗。”

田安安挽着她的手，说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八卦，“听说这里出过事，这个门口不是没有红绿灯嘛，然后上半年一个学长在这门口被撞了，听说伤的很重，人差点没了。”

“啊？这么可怕吗？”

“对啊，你看看门口这车开的，刹车都来不及踩。”

周念念这会看着躺在担架床上的游盛，“原来，那个出事的是你啊。”

“是啊，本想救个小孩，没想到见义勇为给自己见成这样了，”游盛侧过头，“别看我了，我现在这样不太好看。”

“呵，”周念念忍不住笑了下，“你都这样子了，还想着好看不好看。”

“第一次见女孩子总是要体面点的。”

“你真把我当相亲对象啦。”

游盛眨了下眼，“都在适婚年龄，接触接触也不错。”

周念念没理他，只是在到了医院以后帮着搭了把手，把人一起推进去。

“不好意思，抢救室家属不能进，在外面等下。”小护士把人往里推。

“啊？抢，抢救室？他不是生命体征都平稳吗？”

“先进去观察。”把周念念烂在门外后，小护士关上厚重的门。

周念念也只在待合上的门缝中远远有看了游盛一眼，他也从那道小缝望过，带着浅浅的安慰的笑。

才坐下，急诊的门被啪得推开，进来的女人带着上位者的气息，脸上带着焦躁和不安，直向导医台，“您好，我儿子游盛刚刚被送来急诊，他现在在哪？”

里头的小护士查了下，指了指大门紧闭的抢救室，“刚刚推进去。”

那女人看着那鲜艳的三个大字，脚步一个踉跄，“他，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进来的时候生命体征平稳，估计在里面开单子检查。”

“哦，好好好，谢谢您啊。”

周念念在边上，看着她那副样子，觉得还是去打个招呼比较好，“那个，阿姨你好，我是周念念，我刚刚陪着游盛过来的。”

“哦，念念啊。”

“您认识我？”周念念有些疑惑。

“嗯，你淮阿姨和我说过你，”她撩了下头发，“你和小盛在一起了？他好像没和我说过。”

“不是不是不是，”周念念连忙否认，“就是中午吃了顿饭，然后坐电梯的时候，他突然就站不住了。”

“除了站不住，还有其他难受的吗？”女人忙着问。

周念念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其他的了。”

“唉，”女人叹了口气，“那真是老毛病了，后遗症，没办法根治。”

“我刚刚接到他的电话都吓死了，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

她也忘不了4年前的那个早上，前一天还和她打电话的儿子，怎么就会突然出事了呢。她没看到现场，只是听说有个对面早餐店的小孩玩闹的时候跑到了马路上，游盛又刚好在那儿买早饭，就过去帮着把人拽回来。

结果从上头突然就冲出一辆渣土车，把人撞到，又从他腿上撵了过去。后来那渣土车的司机说他赶时间，那会已经6点半了，7点开始城区大车限行，他就想赶着那个点，少开点路，省些油，结果那一脚油门，差点撞死两个人。

那天也是，她站在抢救室的门口，颤抖着握着老公的手，隔着厚实的大门，连面都没法见一次，只能从偶尔打开的门缝里往里望一望。

她那会最怕听到的就是医生出来找家属的声音，因为每次出来，都带着一张病危通知书，她一辈子签了不少文件，可就是那几张薄薄的纸，她抖着手，怎么都签不下那字。

还好游盛自己命硬，3场大手术，硬生生挺了下来。

但是人受到的伤太重，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个月才转入普通病房，腿上都是各种钢架，医生偷偷把俩夫妻叫出去过几次，说是以后可能走不了路了。

游盛刚醒来那会看着自己的腿万念俱灰，要让一个青春正盛的人接受自己大概率残疾的现实真的很难，他躺在床上拒绝一切交流，连以前天天捧着的那个手机都不想再看一眼。

刘青不肯放弃，等游盛稍微好点就陪着他复健，为了儿子，连上升的机会也不要了，每天下班就是医院，办公室里相关专业的书也多了不少。

周念念看着她沉思的样子，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抢救室的门又一次打开，女人被那个声音打断思绪，突然想起边上还有个女孩。

“那个，小周，我们去边上坐坐，我姓刘，你叫我刘阿姨就好了，”女人对着她笑了下，拉着她坐到走廊边上的空位置上，“你现在在申城工作？”

“对，东丰区新访办。”

“哦，”刘青点了点头，“你们那主任我认识，朱立峰嘛，以前和我一起在文旅局的，后来才调过去。”

“啊？刘阿姨您也是在体制内？”

“对，我现在在西富区，区府办，”刘青稍微问了点情况，接着跟出了每个家长都会问的，“念念，觉得我们家小盛怎么样，还好吗？”

“额……”这除了夸，好像没有其他话可以说了吧，“游教授挺不错的，人也好，事业有为，挺好的，挺好的。”

“我们小盛现在在A大，毕业以后留校的，我们给他房子也买了，在中环，150平，装修的话前年也装好了……”

周念念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犯怵，这是干啥，推销吗……

“呵呵呵，很不错很不错。”

“我们小盛也没谈过恋爱，”刘青看着周念念瞪大的瞳孔，自己也笑了下，“是啊，那么大人了，都29了，恋爱还没谈过。”

“额，他是，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周念念问的很小心，她实在不能理解，怎么有人快奔三了，居然初恋还在？！

刘青否认得极快，“不不不，他以前和我说在网上有个喜欢的姑娘，但是车祸以后也再没提过了。”

“也不知道哪里认识的，好像是个聊天室，”刘青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拍了拍不知道哪儿落下的细灰，“不过他也没和我多说，只是偶尔说漏嘴的时候会提那个女孩子。”

每个家长提到自己孩子，总是想多说两句，“那时候他还在大学，还买了一堆材料自己做了个兔子，那兔子丑的啊，没眼看简直。”

“他还过来问我，针线怎么穿，怎么缝，明明学习挺聪明的，这点活干起来却笨的不行。”

“他出事前还喜欢什么说唱，我和他爸爸也不懂，但看他玩得还蛮热闹的，”刘青叹了口气，“不过这都是他出事前的事了，他出事后，整个人都沉了不少。”

周念念抿着嘴，眼球微动，她本来听到游盛出事的时间，心头就有些微漾，这会再听到他妈说的，那根本就是实锤了。

刘青还想在促一促，她从她闺蜜嘴里听过这女孩，评价不错。反正他们要求也不高，家里干净点，女孩自己有个稳定的工作，人好点，其他的也没什么要求。

她还想再夸游盛两句，抢救室的大门打开，“7号床游盛的家属在吗，游盛的家属。”

“在在在，”刘青忙奔过去，探着头从门缝里朝里看，“他没事吧？”

医生递过一张单子，“没什么大事，我们初步判断估计就是车祸那会伤了神经的后遗症，打一针养护神经的药，再稍微观察两天，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他又指了指走廊右边的窗口，“先去那里缴费。”

“哎，好谢谢，谢谢。”刘青快步走去。

周念念低着头，靠在抢救室的门边，刚好一个患者推出，两人隔着中间的那点缝隙看到对方。

她嘴角轻扬，带出上钩的弧度，对着里头的人，竖了一个中指。

“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