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之气,溽暑至。
炎炎天光,万物渐焦。
距离那个名为苏十三的“黑户”认罪伏法已经过去三年。
时移世易,他成了市井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
日子就那样,不咸不淡,不紧不慢照常的过着。
临江十二楼里人声鼎沸,风月琳琅,热闹非凡。
各色人等争先恐后的进入十二楼,只为了在这销金窟中醉生梦死一回。
与前厅的喧闹不同,此时十二楼的一处花厅内一片寂静,四处窗子皆用厚实的布料遮严了。
虽是晴昼,几如阴雨黄昏。
这里有蒹葭鹿鸣,绕水而居;有绵延不绝的峥嵘青山,只可惜拟态而非求真;亦有飞流直下的如瀑流水。
除此之外,十二楼里还有一位名声卓绝的公子。
颇为神秘。
沈爷领着一队小侍女列于门外,躬身轻扣了三下门扉:“公子。”
“进来吧。”
屋内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慵懒中透着三分清朗。
沈爷极其小心地推开门,便立于一旁,待众侍女鱼贯而入,将手中物什一一放下。
“地窖新采的冰。”
“涪陵来的鲜荔枝。”
“官家新送的清酒。”
“还有,青莲先生新作的词。”
小侍女们有条不紊地安置好一切,精致的冰盒放在花厅四角,涪陵的荔枝放于桌案右首,酒具置左侧,至于青莲先生所做的词,则向来是直接奉上斜倚软榻之人的手中的。
做完一切之后,一众侍女列队退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队尾的侍女离去前合上了门,厅内仅余沈爷和软榻上锦衣玉带之人。
通身贵气的人剥了颗荔枝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满意地颔首:“多谢先生与沈爷的好意。”
“公子欢喜就好。”沈爷略一拱手,眼带笑意。
“先生今夜可有什么安排?”
“今夜怕是要劳烦公子弹奏一曲。”
“也好。”
塌上之人翻阅着青莲先生新写的词,整个花厅里仅有二人的呼吸声,以及摆弄竹简的声音。
实在太过安静。
……
西楚王宫。
红墙绿瓦被落霞暮色映照,琼楼玉宇重叠交复。
这三年的时间里,那位失宠大半年之久的王婕妤凭借一曲剑舞重获圣心。
仅仅一年的时间就位列夫人之位,得赐封号——南仪。
由此长安城内的巷陌花间都以习得剑舞为风尚。
南仪夫人一时风头无俩。
而这一年的开春,张皇后诞下嫡子,举国欢庆,楚云轩大赦天下。
“陛下,杨兰芝正于北辰殿内等候召见。”
楚云轩凌于御驾之上,尊贵高傲,身姿峭拔若伟岸竹柏,名贵华丽的衣衫被金色丝线精心勾勒出腾云祥纹,长袍扎于锦靴,自有一派帝王的威仪。
“地方上早有奏报,说他正直勤勉,确实是清流。”
对于杨兰芝其人,楚云轩还是看中的,出身八大世家之一的弘农杨氏,是难得的一派清流。
自北燕至西楚,八大世家历经一千多年仍然屹立不倒,可以说是根基深厚。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谯国桓氏、京兆韦氏、河内司马氏、陇西李氏、汝南袁氏。
这八大世家盘根错节,自成一派清流,比之王侯也不遑多让。
是以,不论是北燕的君主也好,楚云轩也罢,都不敢轻易去动八大世家。
这也是楚云轩较为头疼的地方之一,如此一来,不利于王权集中。
不过世家尔尔,怎得如此放肆。
“微臣杨兰芝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辰殿内,杨兰芝等候多时,见楚云轩驾临,他从容不迫的跪地相迎。
“爱卿平身,赐座。”
楚云轩于高堂落座,自有宫人奉上热茶。
“谢陛下恩典。”
“当年紧急调离爱卿于临江,实在是因为雍州的西河郡发生□□,刻不容缓。”
甫一落座,楚云轩便主动提及当年之事。
“爱卿到任之后处理的很好,招安纳降,安抚民心。”
“陛下言重了,这都是臣份内之责。”
杨兰芝回答的诚惶诚恐,他自知当今陛下对于八大的世家的态度若即若离。
实在不可大意。
况且当年的紧急调离定是有其他内情,他打定主意装傻。
“这次爱卿就留在朝堂吧。”
“多谢陛下如此赏识。”
这一君一臣,都是各怀心思。
……
香车倾一顾,惊动洛阳尘。
夜色下的临江,各色牡丹芍药开得最盛。
十里红妆,满城花灯
其中最繁盛之所,当属于十二楼。
那里波光流影,金粉琉璃,一派繁华之象。
丝乐萦回,香烟缭绕,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
十二楼的花船上,芙蓉玉面的姑娘们咿咿呀呀的哼唱着,成群的男女老少围着那花船,喝彩声一浪赛过一浪。
可这外面的热闹终究比不过内里的繁盛。
只因为十二楼里新来的公子虽然未曾见客,但已是先声夺人。
今夜不少客人都是冲着那公子的琴音而来。
众人敛声屏气等着那公子的到来。
一阵骚动过后,沈爷带着公子姗姗来迟。
纱幔放下,遮住了所有窥视的目光。
琴被置于案台之上,声名卓绝的公子就坐在琴前,丝帘半挂,遮住了大半张脸,不过从外面是可以看到弹琴之人的身型。
只是这看台又远,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营造的相当适合。
沈爷咳嗽一声,开始说话:“各位,今晚依旧是抚琴,大家有钱的就捧个钱场,没钱的,就捧个人场。”
说完示意纱帐内的公子可以开始表演。
素纱薄影,只见一双素白的手放在琴弦上,悠扬琴音自手下弹出。
“神话传说,伏羲神王制琴,定弦为一”公子拨了一下琴,边校音边开口为看客解释。
声音清冷至极。
“随后神农氏、唐尧、虞舜皆改一弦为五弦,是为五弦琴。”
待调好音后,公子双手覆在弦上,目光蓦地温柔下来,指尖微动,便有几个灵巧的泛音从那床琴上蹦出来,清脆而婉转。
那公子专心的在琴上拨弄着,不时抬头看一眼台下的人,嘴角微微上扬。
而这一表情被旁边的沈爷看了去,不由得暗自赞叹。
此人进步飞快,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台下的看客似乎透过琴音看见秋江上宁静而苍茫的黄昏暮色。
片刻,旋律一转而为活泼灵动,点缀以雁群鸣叫呼应的音色,最后又复归於和谐恬静的旋律中。
整个琴曲意境苍茫恬淡而又生趣盎然。
一曲《平沙落雁》弹罢,在场之人久久沉默。公子环顾四周,起身告退。
“啪啪啪啪……”
从二楼的看台处传来的掌声,接下来整个十二楼都被掌声包围。
打赏的银子被扔在看台之上,
今晚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
一晃眼,又是一年过去。
三年的时间似流沙,李妤落化名的穆羽驻守西北已然三年。
今晚的西北军营格外热闹,刚剿灭了一伙流兵,之前那根紧绷的弦,暂且可以松一松了。
喝了点酒,回到房间,护卫送来了一封来自冀州的书信,不用说,穆羽也知道是谁寄过来的。
都说书信传情,云歌寄思,无数个夜晚,她枕着西北清冷的月光而眠,梦中总会不时浮现出那些熟悉的面孔。
坤宁郡主,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但她无法割舍下血缘亲情。
烛火有些许摇曳,北风吹进帐篷,卷起火光的影子,平添些许凄凉。
穆羽让人退下,她打开书信。
自上次匆匆一别,三年过去了,她在这里
留在西北是她的选择,她无悔。
长安城都听说西北出了个穆羽小将军。
良家妇女、歌馆名妓、千金小姐,无不崇拜。
只是,她还未能用女子的身份打破世俗的禁锢。
总有一日,她会让天下人都知道,男子能做得事,女子也能做到。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朝廷里那群迂腐的老文人们肯定会看不惯,然后疾言厉色的上书陈情。
在他们的眼里,历朝历代,哪里有女子带兵打仗,这于男子和朝廷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她自己欢喜,流言蜚语无法动摇她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借着月光与烛火,穆羽打开信,是父亲李元胜。
信中写道,西北一别三年,不知何时是归期。
你母亲和兄弟对你都甚是想念,日日盼团圆。
书珩已经定亲,是周将军的女儿,日子就在八月初三,他很希望在成亲那日你能回来。
布帛上字句不多,写满家常烟火。
却是穆羽遥不可及的思念。
……
是夜,临江城宵禁已开,十二楼的歌舞渐歇。
之前抚琴的公子褪去华服,正端坐于铜镜前默默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打更声响起。
他抬手碰了碰镜中之人,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镜中人也同样笑了笑。
三年了,他在十二楼原来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