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五代·李煜

徐竹琛沉在自己的识海中，眼前光景瞬息万变，一会儿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会儿是炎夏酷热、河水潺潺……不同的画面里，萧楝的身影像挥之不去的影子，徐竹琛远远望着，看到她运着轻功跳到河心，大笑着抓起一捧香蒲，水波亮晶晶的，她的牙齿也亮晶晶的。

她笑起来，像河两岸的花朵怒放起来，像刺破黑暗的烈阳，像徐竹琛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朵火红的楝花。

但她不笑的时候，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你，眼瞳里有漆黑如墨的夜晚，也有闪闪烁烁的星星。

徐竹琛偷偷观察过，当萧楝看向自己时，那双黑眼睛里会出现两个雪白的小圆点，如同高天之上，皎皎明月，将黑暗灼出两个空洞，洒下无尽的清辉。

那是她的影子。

这厢她被萧楝拉着手，跳过一个一个水坑，在瓢泼大雨里，萧楝大笑着，不知道喝进去了多少雨水。

风把雨点刮到两个人身上，像一道道鞭痕，萧楝没有运功，她的头发、衣服全都湿了，贴在身上，十二岁的女孩有着从孩童抽条到大人的躯壳，被她握在手中的手指是柔软的，温热的。

那些热度从萧楝的骨头里透出来，滚烫的，随着脉搏的一次次跳动，涌进徐竹琛的心脏里。

“我们要去哪里！”徐竹琛顶着大雨，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她听见萧楝大声喊道。

徐竹琛被她拽着跑起来，她的头发糊在眼前，雨水打起一片白茫茫的雾。徐竹琛快活极了，她大笑起来，边笑边唱，仿佛在看不见任何事物的荒原上，她真的找到了自由。

萧楝的步伐太快了，那些精巧又稚拙的步法就像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如果不是她刻意放慢脚步，徐竹琛是追不上她的。

可是，她愿意为了我放慢脚步。徐竹琛想。

她的神识在十二岁那年的暴雨中肆意奔跑，功体的缝隙也一丝一丝弥合。停滞的内息重新运转，流经阻塞的经脉，冰寒的内力一点点凝聚成型，在徐竹琛身边形成了一层不显眼的薄膜，把罗挚冻得打了个喷嚏。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线香，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徐竹琛感受到功体的弥合，动了动手臂，雪亮的银色登时从她的肩膀乍出，如一条游龙的背脊，沿着她的手臂骨骼一路向下攀爬，不多时，便成了一条尖锐而气派的坚冰手甲。

屋内寒气大盛，窗台上两盆兰花上结了一层薄霜，任是炎夏烈日，罗挚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从一旁的衣柜里翻出件并不合身的棉袄便胡乱套上。

李凤龙的院子里就是这点好，几乎所有房间的内设都是相同的，哪怕因为采光等原因，家具换了位置，家具里的各种棉衣、单衣，位置是不会变的。

这件棉袄看起来有些旧了，浅粉色的里子有些脱线。罗挚牵起衣袖闻了闻，衣服上有一股浅浅的茶香味。

她看了一眼徐竹琛，此刻的徐竹琛虽说和先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脸上还是一样的没什么血色，但屋内的内力已经得到了大幅度的收敛，说明徐竹琛已经逐渐修复了自己的功体。罗挚看久了，不由得心生钦佩。

遇见徐竹琛前，她只知道“天下第一”很厉害，却从来没有过切实的想象。如今和徐竹琛相处了这些时日，虽说她并不能说得出徐竹琛究竟有多强，但她总觉得，天下第一就该是这样的。

她裹紧了棉袄，只觉得馨香扑鼻，仿佛整个人掉进了茶罐里一样。罗挚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想到：凤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李凤龙此刻也并不好过，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罗挚的思念，她大大打了个喷嚏，取出手帕揩掉了鼻涕，毫不在意道：“不好意思，昨晚受了些凉。王大人，咱们说道哪儿了来着？”

王赫还未说话，他身边的一个男人先急得跳了起来：“你别给我在这里装蒜！说了几遍了，把徐竹琛教出来，或者承担化雨书院的损失！姓李的，给你面子叫你声凤姐，别真找不着北了！”

他说得口沫横飞，说完后还狠狠砸了下桌子，险些把王赫、李凤龙二人的茶碗砸翻。

李凤龙一面听，一面掏耳朵，待到男子说完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墨竹和纸蕉，问道：“刚刚是不是有狗吠？”

墨竹纸蕉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而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

也不怪李凤龙说话难听，对面那男子亦是王赫的“干儿子”，小名就叫做黑狗子，爹不亲娘不爱，到了二十岁还没个大名，本是芷阳地界有名的小混混。王赫崛起后，他第一时间投靠在王赫麾下，彼时王赫的年纪也足够做他父亲了，便亲自赐了他个名字，就叫做“王家默”，稍微熟悉一点的，都叫他王默。

虽说名字叫“默”，这王默可不是什么沉稳安静的人，王赫每每有什么不便于亲自出手的事，总是王默第一个顶上，其人嗓门大又爱出动静，每每做什么事，声势最为唬人。

李凤龙最不怕的就是这一套。用她的话来说：“老娘要是能被这种小混混的假把式吓到，早十年就卷着铺盖从芷阳跑了。”

王默吼完一套，见李凤龙不为所动，自己也没了后招。他觑了一眼王赫，见他面上微微露出些愠色，当即抬手，左右开弓赏了自己两个嘴巴。

“呸！我这张贱嘴！还敢抢在王大人面前说浑话，该打！”

一直到他打了十来下，脸都肿了起来，王赫才看了一眼李凤龙，开口道：“小子无状，冲撞李掌柜了，该罚。家默——”王默赶忙凑了上去，“——你去陈姑婆那里领罚，本月的银钱也一应取消。”

王默本就丑陋的脸上扭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他看看王赫，又看看李凤龙，又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回应道：“是。”便低头退下了。

李凤龙脸上的表情没变，仍是似笑非笑的。她看得出，眼前这对干父子，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

先让王默试探她的态度，再由王赫来打圆场做好人，这样磋磨下来，任是什么人，也会被磨烦，导致露出纰漏。

但李凤龙不怕。她和王赫打了这些年交道，对他的手段可谓了如指掌。

“王大人，我说，这都多少波了？您身边要都是这样的义子义女，我可很为您这边的未来担忧哇——”

王赫放下手中的茶杯，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

“管教不严，是父之过。王某这家事，倒是劳烦李掌柜操心了。”

他身边的仆役赶紧上前添了茶水，李凤龙端起茶杯，闻了闻杯中香茗，笑道：“操心算不上，只是，孩子无论怎样都是要成人的，王大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后继无人吧？”

她这话一出，如同挑衅，会客厅的气氛登时很不好看，王赫身后响起了几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李凤龙身后，纸蕉也背起一只手，蓄势待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赫身上，仿佛他就是攥着紧绷弓弦的那只手。王赫看着李凤龙，神态称得上平静，又或许是一种强者的漫不经心。他那藏在髭须中的半张脸上还挂着些许笑意，若是不熟悉的人，恐怕会把他错认成一个慈祥的老者。

“李掌柜……说得很对。”王赫的声音轻缓而慈爱，如同教导着一个顽劣的孩子，“对待孩子，要严加管教，孩子才能成器。当然，对待朋友，也不能放任自流。不然，很难说会酿成什么大祸。”

李凤龙手里还端着茶杯，没有喝水，也没有放下的意思。仿佛她忽然对手中这个双层骨瓷杯大感兴趣。

她看了一会儿茶杯，抬起头来，以同样的神态回望着王赫，那双极为有神的眼睛里仿佛迸射着精光，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但若是郭明玉在场，会发现，李凤龙的左手已经握紧了念珠的珠坠。那是她紧张时的举动，

“可惜呀，王大人忘了，那可是‘天下第一’，不是我小小一个武器行掌柜可以轻易拿捏的。”

两方僵持了一会，纸蕉和墨竹的手已经攥出了汗。王赫一方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似乎笃定了李凤龙只是在虚张声势。双方正剑拔弩张，门口处忽然跑进了一个小丫头。

那丫头披金戴银，一看便是身份不菲，只见她进了屋，眼神都没晃一下，便冲到王赫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父亲、糟了、糟了……”

王赫身边的人脸色一变，忙不迭将女孩扶起来。女孩还没站稳，便趴在王赫耳边，带着哭腔说了几句话。

她的声音毫不掩饰，也没有用上内力，因此，虽说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了个真切——

“化雨书院、我听您的吩咐，已经派人层层把守住的化雨书院……刚刚，王舜说有您的口信，支开了所有人，带人接管了那里——”

“父亲，化雨书院、化雨书院不知为何，又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开始腹泻式出场新人物，绝对不是因为作者写不完了，主要是想给大家一种云谲波诡的效果（你）

如果大家觉得节奏有些难以下咽，大概率是因为作者打工的时候只能片段化摸鱼，给大家鞠躬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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