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挚冲进屋里的时候，李凤龙好梦正酣，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被她推了几下后，李凤龙咂咂嘴，嘟囔道：“别……慧姐，再睡一会，我就再睡一会……”

“没时间了！”罗挚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哭腔，“凤姐，出大事了！”

李凤龙被她的哭声吵醒，一睁眼，便是罗挚饱含热泪的大眼睛。她顿感头痛欲裂，挥挥手让罗挚别靠这么近。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郭明玉已经不在了，应该已经去忙她吩咐的事。李凤龙往床头一靠，悠闲地抱住双臂，等待罗挚汇报。

却见罗挚一面哭，一面举起一张信纸，说道：“三更的时候，我听见门外有敲门声，就，就和墨竹姐姐一起去看……谁知道是有人在门上扎了三把飞镖！呜呜……凤姐，你快看……”

李凤龙接过信纸，粗略地扫了一遍。信纸上仍旧是不咸不淡的问候，问候方式却不一般，诸如“替我向你的人头问好”、“代我好好保管你的心脏”等等，颇具郭明玉的个人特色。

信纸右下角依旧画着盘曲的银环蛇，隆起的三角背漂亮极了，危险的黑白色花纹仿佛在隔着纸张耀武扬威。

李凤龙看完，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愉悦感，但顾及罗挚在场，只得轻咳几声，说道：“竟是银环蛇。”

罗挚点点头，含泪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无措：“凤姐，怎么办？姐妹们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把她们都叫起来吗？可是那个‘银环蛇’出了名的毒辣，要不，要不我们轮流守夜吧？”

李凤龙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必担心。”她揉了揉罗挚的头，“你看，信上不是说了吗，让我保管好我的心脏。既然银环蛇都发话了，我肯定要好好保管才对。”

罗挚不明所以：“可是，她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为了取你性命”这几个字。今夜不知为何冷得很蹊跷，罗挚穿着平日里一样的粗布睡衣，只在睡衣外套了一件薄外套，此时已经被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两股战战，不住地跺着脚。

李凤龙看她冻得可怜，便掀起一边的被子，让罗挚到她的被窝里来。

“罗挚，你多大了？”

罗挚脱下拖鞋，一面往床上爬，一面回答道：“过了今年的生日就满十六岁，到时候就可以取字了。”

李凤龙点点头，往床的内侧挪了挪：“那你也是大姑娘了。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才从苓阳逃出来没多久，像没根的野草，连明天有没有饭吃都不知道。”

“那个时候，是我的一位姐姐一直带着我。带我逃出家乡，带我拜师学艺，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也是她带着我去到人家门前赔礼。我们吃不起饭，她便去打零工，给富贵人家看孩子、倒泔水，再脏再累也满脸笑容。”

“我那时候总不理解她。明明我们一无所有，身边又环伺着虎狼之徒，她为何每天都能在那些无聊的小事上得到满足呢？”

李凤龙看着罗挚，又好像透过罗挚的眼睛，看向了多年前的一个十六岁女孩。

“直到我和她吵了一架，用这件事逼问她时，她才告诉了我个中缘由。”李凤龙的声音很轻柔，像在模仿一个记忆中的故人，“她说呀：‘凤丫头，你总为明日担心，就享受不了当下的生活了。其实，明日复明日，我们真正能把握的，只有现下而已。’。”

李凤龙说着说着，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她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岁的柳慧。

彼时的李凤龙骑在柳慧眼前的墙头上，耳朵把柳慧的话听一半，忘一半。柳慧用棒槌锤了锤眼前的一桶衣服，抬头擦汗时，恰好看到李凤龙正撅着嘴，和一只飞到她鼻尖的蝴蝶较起劲来。

她把棒槌放下，禁不住笑道：“凤丫头，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得进去。”

李凤龙总算吹飞了蝴蝶，她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从墙上倒挂下来，说道：“慧姐，只有现下的日子才没劲呢。再说了，未来也不一定就不好啊！你想，等我再跑几趟镖，赚够了钱，给你买座宅子，让你不用再做这些活计了，好不好？”

柳慧看着她脸上颠倒的笑容，和她一起笑起来。

“凤丫头，等你赚够钱了，给我买艘船吧。”她走到院墙前，抬手抹掉李凤龙脸上沾到的灰尘，“你不会水，若是我能撑船，你以后便可以走水路了。”

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李凤龙垂着头，想不出答案。她眼前的景象忽然昏花起来，李凤龙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陷入了梦境。

是了，郭明玉临走前点了沉香，香甜的味道的确有助睡眠。

她回头看向罗挚，罗挚已经睡得四仰八叉，口水直流，一只手还搭在被子外面。李凤龙替她拉好被子，看着窗外冷冷的月色，忽然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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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明玉眼看着李凤龙睡下，不声不响地从窗户离开了耀阳武器行。

并非是她不想再多停留一会，只是，二人在武器行都感受到了寒意，若是放任徐竹琛继续释放内力，恐怕今夜没有人能睡个好觉。

她的身份不便露面，便选了条鲜有人走的道路，正是命案发生后被封锁的红烛街。此时月上中天，清朗的一轮圆月照在芷水的直流上，波光粼粼、浮金翩翩，好不清幽。郭明玉一路跑，一路看着月下的古城墙，恍然间竟像是看到了过往在雁山的点点滴滴。

初入雁山的她十二岁，野草一样的孤儿，瘦小得像双筷子，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内力不说，偏偏还沉默古怪。雁山上下，谁都可以将她揉圆搓扁，任意欺凌，像这样在寒夜里被支使去跑腿的事，她自己都记不清做了多少次。

她本来是可以忍受黑暗的，如果她没有见过光明的话。

郭明玉脚下不明显地一顿，她摇摇头，收敛心神准备去找徐竹琛。

她们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到郭明玉脚下的地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郭明玉稍稍调整了一下状态，脚步轻点，再将身子微微一旋，轻而易举地跃迁到了三街。

徐竹琛来镇南一旬，竟然都不知道这条近路，还真是被李凤龙耍得团团转。郭明玉想。

但她旋即自嘲地一笑——徐竹琛好歹是被李凤龙蒙蔽，她郭明玉，堂堂银环蛇，在听完李凤龙的话之后，可是不求回报地主动要做她的帮手。

唉，李凤龙，这家伙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狼心狗肺。

一面想着，郭明玉已经到了化雨书院外侧。

方才在江畔，尚且不能直观地感受到属于徐竹琛的内力，如今站在化雨书院的残骸前，虽未见到徐竹琛本人，但在拔地而起的高耸冰柱中，那铺天盖地的内力已经充斥了整片空间，让人无法忽略。

她几乎用坚冰重塑了一座“化雨书院”。

不，她的内力不是充斥了书院。郭明玉抹掉了额头上结成冰霜的汗水，嘴角露出了一抹危险而愉悦的笑容——

这座书院所属的空间，就是由徐竹琛的内力构成。

郭明玉没有背来自己的朴刀，而是带了一把秀气的雁翎刀，如今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徐竹琛。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判断了局势后，选中冰柱的一处薄弱之处，雁翎刀秋水出鞘，不由分说便向下劈过去。

刀锋抵住坚冰，力道顺着缝隙楔入冰柱，郭明玉长刀一转，高耸的冰柱便从中间断裂，砸成一地冰晶。

好，这下就有了突进的空间。

郭明玉从一旁抓起一团雪，在两手间搓了搓，总算适应了这里的温度。她后跳几步，身体犹如一只飞燕，紧接着，她鞋跟的刀兵出鞘，一脚便踩进了坚冰所铸的建筑。

真是造孽造多了，到了芷阳地界，便诸事不顺。

她上次来帮李凤龙捞人，还是化雨书院着火的时候。小小一间书院，竟让她栽了两次跟头。

郭明玉又猛踩几脚，总算将天花板砸出一道缝隙。她功体属金，没有融化冰雪的能力，便只能认栽，将刀插进缝隙中，为自己开道。

屋顶好不容易撬出一个一人通行的口子，郭明玉纵身跃下，总算看到了徐竹琛。

眼前黑褐色的残垣断壁已经覆盖了雪白，一块块崩解的石头上满是裂纹，漆黑残破的大门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白发白衣，犹如仙人降世，又像雪神真身，只是静默地站在废墟中央，一动不动。她真如李凤龙所说，每一根头发都是白的，冰层折射的月光落了她满身，恍如流光溢彩的纱衣。

若非看到了徐竹琛身后的斑斑血迹，郭明玉都要被这不世之美摄去心魄。

郭明玉心中叹了口气，举刀便劈。

她的刀刃还未砍到，忽然听见徐竹琛喊了一句什么。

郭明玉心中警铃大作，收刀便退，还没跳出多远，周身的空气便忽然一冷。

只见方才还是雪白一片的废墟之上，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原本的颜色。那些升腾而起的雪犹如纷飞的柳絮，看似轻盈柔软，却锋利如刀锋。郭明玉不用费心去寻找那雪白的源头，能够控制这些内力的人，只有徐竹琛。

那是精纯且霸道的内力，令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都双膝战战。一层一层厚厚的风雪缠绕在她身侧，风云涌动，却不伤她分毫。风雪犹如一个厚重的茧，包裹着徐竹琛，替她摧毁周身的一切，却又晶莹剔透，叫人为之震撼，为之俯首。

她在寻找什么，耗尽生命力地寻找什么。

眼看四周雪花越积越厚，徐竹琛的内力已经失控，她的身体也已经支撑不住，几乎瘫在剑上。郭明玉管不了那么多，心中想着要将徐竹琛活着带给李凤龙，便运起内力，一面大吼，一面将雁翎刀横劈过去。

“停下！徐竹琛，快点停手！”

刀身在冰壳上擦出一串火花，徐竹琛鲜红的眼睛却像是被雪壳蒙住，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阴翳。雪片飞到郭明玉身上，与她缠斗，郭明玉被这招式扰得有些烦，吼了一声，震落了一地雪片。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她听到了一声呼唤。

“阿楝。”是徐竹琛的声音，轻轻呼唤着，“阿楝。”

郭明玉气不打一出来，冷笑道：“她死了！”

顷刻之间，空中流淌的寒意猛然静止，徐竹琛内力凝结的建筑大幅抖动了一下，下一刻，她鲜红的眼睛如倒刺一般勾在郭明玉脸上。

“你是谁？”她的声音像摩擦的砂石，几乎不是人声。

不待郭明玉说话，徐竹琛便用嘶哑的声音道出了她的身份。

“哦。你是银环蛇。”

“是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