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形粉药力消失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应淮序重新化为人形。变成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蓝蝴蝶一只只捉来，看完它们翅膀上的书信。

写好回信后，信纸重新变作蓝蝶，一只只从窗棂处放飞，翩然离开望舒宫。大多都是宗族中小弟子的来信，有些事情连他们的父母兄姐都未必知道，却愿意告知他这位高居九霄穹顶、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师叔。

应淮序从不辜负这份情谊，只要不是些原则上的错处，他总是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故而蓝蝶飞走时，嘴里往往衔着一瓶丹药或是一件法器。对应淮序来说算不得什么，对收到礼物的人来说，却是一份难得的慰藉。

栖息在寝殿门外的蓝蝶逐渐减少，剩下最后两只还在梁上轻轻振翅。

“翩翩？怎么不下来？”

这些蓝蝶统一都叫做蓝翩翩，它们是应淮序用傀儡化成。他的傀儡术只学了皮毛，仅仅能用来干这个。往日一招手就会飞来落在他臂膀上，现在却停留在房梁不肯下来。

应淮序便自己飞身上去，在蓝蝶旁坐下。他捧起一只蓝翩翩，展开翅膀后便是一愣。

那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小画。画着栩栩如生的一只燕子。

光是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还不够，这简直就像是把活燕子压扁了印在画纸上，每一条纹路每一道沟壑都详尽无比，好像画者本身也参与过燕子的生长。

真实到近乎可怕。

应淮序疑惑：哪里的前置摄像头成精了？

他看了眼落款，两个隶书大字——容回。

应淮序想起来了。

原剧情中似乎的确提到过刀宗宗主容回的画技高超。

他曾被关在密室整整五年，不能见人也不能玩乐，整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修炼。整个宗门都期盼着他早日吸收亡父的传功，这样大的压力下，每日抽空画画都算作偷来的。

这种重压对于一个幼童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上一次见到容回的时候，他的状态尚好，和宗门关系也不错，但在剧情里，刀宗迟早会生乱。

容回毕竟还是太年幼了。就算已经得到父亲的修为，心境却跟不上，无法将渡劫期的功力发挥到极致。三岁小儿持金过市，很难不引起旁人垂涎。

这个在数年后也尚且只能被称为少年的一宗之主会被诬陷成魔修，原因是他拥有一手诡异的画功。传说每一个人看到他画的肖像都会发疯。

剧情对容回着墨不多，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男主坐享其成，吞下刀宗这一块肥得流油的硬骨头。所以应淮序也就不知道那些传言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

传言恐怖，但应淮序觉得容回这一次送画来应该只是为了示好。他不相信一幅画能有这么大本事能惑人心神，何况，这个时候的容回还太小，画功远不可能达到那个地步。

这只燕子的确有些诡异，写实得跟照片一样，看不出任何画者的技法和感情。可对一个刚出生就被关在密室整整五年的孩童来说，有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癖好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如何回信呢？

角落里空气微微一滞，应淮序眼中一亮，转头对来人道：“渊冰来得正好，我记得你会折纸燕子？”

毕渊冰顺从地在床头跪下，裁了张撒着碎金的茧笺用来折燕子。

直到一只纸燕子折完，蓝蝶衔着茧笺一摇一摇飞远，他也没有等到眼前的人多问一句。

外出两月查案，决真子事无巨细一一询问，而真正的当事人却对幕后黑手漠不关心，就好像那些疼痛都已经被忘却一般。

窗外发出响动，是清扫积雪的傀儡仙侍不慎碰到窗框。毕渊冰循着声音看去，没发现异常后便转过头重新看向应淮序——

有时候比全天下的人都要像人，有时候比全天下的傀儡都更像傀儡。

应淮序展开第二只蓝翩翩，里面附了一根雪白的羽毛。

他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那根轻飘飘的羽毛。

毕渊冰察觉到那上面的灵力波动：“是莲月空的东西。”

应淮序心中一沉。没错，这是莲月尊者的信物，拿着它就能随意进出莲月空，在剧情中本来应该是莲月尊者与男主一见如故后，才慷慨给出的。

整个修真界都拼命争抢的东西如今就在他手里，若是拿出去拍卖能买下十个刀宗，应淮序却生不出半点喜悦的情绪。

这本也应该是簿疑的机缘。

设定中成神需要掌握三门术法：言出法随、空间折叠和时空逆转。

三者缺少任一，簿疑都不能成为真神。前世魔尊差一点成为真神，差的那一点应该就是时空术。他能做到金口玉言必成真，能缩地成寸咫尺千里，却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预见未来。

他只是半神。

按照剧情，簿疑应该拿到信物后进入莲月空，与莲月尊论道，从莲月尊的声音中得到领悟，从而觉醒言灵的能力。

但是信物如今到了他的手中，能进莲月空的人变成了他。

应淮序心中沉重——他似乎又把男主的机缘抢了。

蓝翩翩飞到应淮序肩上，唤回他的心神。他叹了口气，将蝶翅上被人为篡改的灵力痕迹恢复正常，然后将它送到窗边任它飞走。

他并没有赠送翩翩给容回和莲月尊者，是他们私自截了别人的，用来给自己传信。蓝蝶感受到陌生的灵力，害怕带来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往他身边靠。

应淮序给容回截走的小弟子补上一只蓝蝶，原本那只就当送给容回，但莲月尊者……他可不愿意再次收到他的信。

应淮序开始想办法把羽毛送给它原有的主人。

可无论他怎么样把信物放到簿疑身边，无论是光明正大地转交还是悄咪咪地藏进去，第二天他总能看见羽毛再一次躺在他枕边。

他甚至怀疑是簿疑阳奉阴违，可就算夜里把簿疑绑在床边，第二日那羽毛仍旧出现在自己面前。

如此几次，应淮序气急，把那东西丢到一旁。他用了好大的力气，轻飘飘的羽毛都被他扔出几米远，正好被出来透气的火光兽接住，抛来抛去玩得不亦乐乎。

堂堂莲月空的信物沦为妖兽玩具，它却安安静静地任由玩弄，好像真的只是一个从不会到处乱跑的死物。

应淮序看着更加头痛了。

他伸手敲了一下火光兽的小脑袋：“想要的东西不肯来，想送走的东西偏偏不走。就非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火光兽被他一敲根本不痛，丢到羽毛，抱上应淮序的手指轻轻啃咬。应淮序被它的牙齿刮得发痒，将它拎起来复仇似的□□|了一把。

“咦？怎么瘦了？看来还是得送到林师兄那里去。”

火光兽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唧唧叫着，用头拱他，应淮序被这撒娇的小模样融化了心，哈哈笑着陪它玩了好一会儿。

等火光兽玩累睡去，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静静躺在远处的信物上，叹了口气。

言灵剧情不能不走，他还是得去一趟莲月空。

是夜，应淮序谁也没有告知，攥着羽毛躺在床上，静静等着云破月来。当第一缕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枕头上的时候，他轻声念了一句咒语。

望舒宫的一切开始褪色消失，最终化作一片虚无。他站在白茫茫一片中，稍作等待后，周围浮现出一幅立体的水墨画，墨迹之中慢慢填上颜色，色彩逐渐开始变动，整幅画便也活了过来。

应淮序走入画中。

他曾经也想象过游戏中最神秘的莲月空究竟是什么模样。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故而不止他一个人，所有玩家们谈及时脑海中的幻想都是仙气飘飘一类。

要么是高深流水清幽人家，要么像望舒宫一样白雪皑皑冰封千里。上次见了没头发的莲月尊者，倒也可能如同寺庙那般晨钟暮鼓诵经声阵阵。

应淮序实在没想到进入莲月空后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大滩大滩的血液随处可见，地面已经被陈年的血迹染成黑紫色，而新鲜的红色血液还在不断溢出。连墙壁和柱子上也满是血迹，哪里都像是极其残忍的凶案现场。血液上燃烧着火焰，它们翻滚沸腾，火焰深处传来声声嘶吼嚎叫，似乎有许多人正在经受着严酷的刑罚。

应淮序一层层往下走去，有一种正在走向地狱的错觉。

他在这地狱的第十八层见到了莲月尊者。

心中戚戚，见到庄静肃穆一如往常的莲月尊者仍旧回不过神来。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莲月空与我想象的很不同。”

莲月尊者坐在水池中央的莲花宝座上，朝他微微一笑。池中莲花莲叶都极尽舒展，倒有几分人面荷花相映红的感觉。

这个时候的莲月尊者看上去比上次相见还要和善。

“不知应小友的想象是？”

“应当与佛修寺庙一般。”

应淮序环视四周，池中水质清澈，虽没有鱼，莲花却长得很好。水池外立着几颗花树，落英缤纷，天高云淡，倒是一个清幽的好地方，实在难以想象几步开外到处是烈焰与鲜血。

他现在稍一闭眼，那些哀嚎声就仿佛仍回荡在耳畔。

“尊者果然不是凡人，志趣也与世间凡夫俗子不同。不过，我可能问问，尊者为何要把莲月空布置成这个模样？”

莲月尊者一挥手，金色广袖腾空而过，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应淮序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地狱一般的场景已经消失不见，眼前是高山流水小桥人家，与他从前想象的如出一辙。

再一挥袖，高山倒塌流水干涸，冰雪蔓延千里，耳畔似乎也被冻结，万籁俱寂，听不到一点动静。

莲月空指尖在冰面上轻轻一点，冰层破开，春回大地，木鱼声从远处传来，初时如同虫鸣、如蛙声，而后如惊雷滚滚，石破天惊。

再一点，木鱼声和诵经声都消失不见，一切又变作初始相见的荷花小池，不远处就是刀山火海。

莲月尊者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小友又何必在乎究竟如何呢？”

见应淮序若有所思，他又笑道：“小友可曾听说过凡间越王勾践的故事？”

“这么说，尊者是在效仿越王卧薪尝胆咯？”这个打趣似的小玩笑缓和了稍显凝重的气氛，应淮序也不由笑道，“没想到尊者会对凡人的历史感兴趣。”

“我也曾在凡间游历过一些时日。”

“是吗？不知尊者是大隐隐于朝，还是小隐隐于野呢？不过以尊者的容貌气度，就算隐于田垄，也多的是人闻风而来，求您入朝拜相吧？”

莲月尊笑笑：“人间能入朝拜相者，俱是人中龙凤。我虽说于修道一途有些成就，人治方面却未必比得上他们。又怎敢班门弄斧，为私欲弃黎民于不顾呢？”

应淮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真心叹服道：“尊者高见。”

莲月尊朝他微一点头，算作回礼。

“小友过奖。倒也没有那般高洁，虽然不曾封王拜相，倒也挣了些虚名。我在人间化名许询，小友若某日去凡间游历，或许能在许家的族谱上看见我的名字。”

“这样厉害？没想到尊者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现在倒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莲月尊者微笑道，“与小友相谈甚欢，许多年前的事也能回想起来聊与小友一乐。”

“尊者好意，淮序心领。”应淮序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其实淮序今日前来，是有要事与尊者商量。”

“应小友请讲。”

“有一物本来应该属于一个人，但是因为机缘巧合，另一个人得到了那个东西，将不属于他的机缘抢走了。请问尊者，该如何把一切拨乱反正呢？”

莲月尊者闭眼摇头。

“何为乱？何为正？万物本无主，又哪里有什么东西应该属于什么人的道理呢？”

“可是……”应淮序苦笑，“难道尊者不相信命运吗？”

莲月尊者没有回答，而是说：“若是心中有愧，又怎不知你就是那个人新的机缘呢？”

应淮序一惊。

他对上莲月尊者似乎能勘破世间万物的眼睛，情不自禁问道：“若是为了习得言灵术呢？这天下间除了尊者这里，又还有什么地方能有新的机缘？”

“世间六界机缘千万，怎么会只局限与浮黎一界？不如小友畅言，若是小友果真有心习得言灵术，除了莲月空，还会去什么地方？”

应淮序皱眉，一时间不明白莲月尊者的意思。世间只有莲月尊者这位传言中能破碎虚空的人，拥有着最接近神明的力量。在言灵术上，就连他的师尊决真子都要略输一筹。

不在莲月空，又能去何处呢？

他绞尽脑汁回想着游戏设定，半晌，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拎出一种可能。

“莫非是，魔界……四方国？”

设定中魔界四方国中人一半都知晓言灵术，只不过他们的言灵有很大的残缺。神明的言灵术能言出法随，厉害起来能更改世间运行规则，连天道也无法阻拦。但四方国人的言灵术只是一门攻击法术，不过以语言为武器而已。

剧情里男主簿疑收服魔界的过程并不很顺利，魔族大都野性难驯出尔反尔，对抗外敌时又如同铁板一块。直到他施展出精纯的言灵术，四方国人纷纷拜服，这才为他打开魔界大门。

这个剧情虽说十足重要，但也十足不起眼，只不过是一条小得几乎要被他忘却的支线。但是若这天下间还有某个地方与言灵有关，也只有四方国了。

莲月尊者点头微笑：“若是那个人命中注定能习得言灵术，那么就算不与我论道，也能在四方国学会言灵术。”

有了这个保证，应淮序总算感到心安。

他正准备告辞离开，转身时却被一根花枝勾住发髻上的玉冠。应淮序伸手拂开花枝，理正发冠后，看着已经快送到鼻子跟前的花枝“咦”了一声。

那根枝条跟迎客松似的横生过来，应淮序十分确定，在他刚来的时候绝不长这个样子。

莲月尊者微笑着为他解惑：“小友纯善，珙桐也见之生喜。”

应淮序此前并没有见过珙桐树。他蛮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花树，其上的花朵都长得像一只只白鸽。

“这树的模样倒是有趣。”

莲月尊微笑建议：“小友不如亮出异火一观。”

应淮序打了个响指，火焰从指尖跃起的一瞬间，花朵们变成白鸽纷纷展翅飞走。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火焰吹熄。

于是白鸽重新飞回，落在树枝上，又重新变回一动不动的花朵。

应淮序面露惊叹：“浮黎莲月空果然不同凡响。”

“那小友可愿长住？”

应淮序哈哈一笑：“还是等这里变成莲月城了再说吧。”

见他又一次拒绝，莲月尊者也不再多说。转而道：“既然小友喜欢这花，何不摘一朵带走呢？”

应淮序受宠若惊：“可以吗？”

见莲月尊点头，他正欲伸手摘花，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剧情中的一个设定。

游戏中男主簿疑也从莲月空中带走过一枝花。他从池中折下一朵沾染佛息的青莲，后来那支青莲修炼成人形后，便一直跟在男主身边。

《天地茫然仙》并不是种马游戏，但感情线设计了五条，玩家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女主。

五条支线，五位女主，这朵青莲便是其中一位。

决幽师叔爱女赵云烟也是其中一位女主。当初明河宁愿忍受碎鳞之刑，也不愿背弃诺言将赵云烟供出，应淮序一时间还以为两人有戏。

然而后来明河似乎全无此意，每次应淮序旁侧敲击问起，他的回答都生疏得像两人从不相识。

看着眼前池中的朵朵莲花，应淮序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振奋：没关系，丢了一位女主，这不还有四位吗？总有一条线能通关吧！

池中红莲无数，青莲却少见。应淮序开口时还颇有些不好意思：“鸽子花奥妙深远，我不欲攀折，便带走一朵青莲。尊者可愿割爱？”

莲月尊倒是很大方：“任凭小友喜欢。”

应淮序摘走莲花后便告辞离去。他走得干脆利落，不曾回头，也就没有看到莲月尊一直目送他远去。

当那个燕尾青的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满树珙桐花顷刻变化成鸽子的模样。鸽群从树梢上起飞，疯狂朝他离去的方向撞击，不顾空气中那道无形的屏障。

直到神形俱灭，透明的屏障被喉间血染红，地上铺满鸽子尸体，满天全是白色的羽毛。

莲月尊坐在漫天飞羽中，手里捏着一只正要拼命挣扎出去撞墙的鸽子。

“安静。”他柔声告诫道，“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