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舒适地喟叹出声，看了眼时间。

还行，睡了半天。

初次探索宇宙，人们往往心怀兴奋与迫切。可在激情冷却过后，又不免寂寥乏味。

日日夜夜的频率跳动，细微而尖锐的星际杂音。

宇宙亘古不变，人类所探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无数的平行宇宙、变维空间，纵横交错，构筑着太虚中的无光之海。长夜浩瀚，唯有文明之城可做引领方灯。

——那是盛大的文明交汇之处。

由正三角形迭代而成，形似像素化龙卷风的银面体伫立银河边际。磅礴、浩瀚，犹如一根怪异的锤钉，狠狠凿透着宇宙的支点。又若比及天宇的巨人，淡漠俯视着周遭的一切。

望及四周，包括天使此刻身处的至少能容纳千人的星际航舰，近万艘大型宙级交通工具分散前行。即便如此，也不过如同一只只渺小的蝼蚁，挥舞着四肢朝巨人行进。

银色巨面缓缓逼近，视野中的细节一览无余。

浅蓝色切面不断凹陷重组，通道开闭，组成蜂巢似的接降平台。停靠点外，延伸出三条星轨，华光迷蒙，圆头小火车喷吐蒸汽，绕过拐角，盘旋而上。

舰轨接入，冷色白炽灯亮起。

厅台空旷宽阔，奇异形态的机械臂协助着锚定航位。“轰隆！”巨舰沉降，挤压冷却池水，蓝水外溢，升腾起厚重白雾。

“致白夜城，您是曦光里的摆渡者，是旧约中的守夜人。”天使眯起眼，戴上圆片墨镜，整理衣装。

“您的荣光无与伦比，您的炽热支配旧日。我们必将奉上赤忱的骨膝，为您拂去足下的尘埃，”隔壁美人鱼缸底伸出滑轮，天使直起身，和对方挥了挥手以作告别。

电子女声最后落下。

“尊敬的旅客们，祝您一路顺风，旅途愉快。我们——下次再见。”少年扬臂说笑，人潮有序向外，天使拖上了行李箱。

踏上实地，冰冷合金墙反射出虚浅倒影。

天使停住脚步，目光四扫。望到某处时，眼睛蓦地一亮，大跨步走了过去。

在天使的前十五年人生中，东方的老师们竭尽所能地带祂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后来他们精神抖擞上岸了，祂还在苦海里挣扎翻腾，连狗刨都没学会。

等熬过了艰苦的学习岁月，没等happy ending一条龙，天堂一纸任职书又把祂砸了个狗血淋头，晕头转向。

要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八千里加急的任职书告诉天使——鉴于上一次战争留下的巨大创伤，出于人道主义，天堂把日常工作都改成了轮班制，以保证每位天使能得到充分的休息时间。

而祂这个缺了十五年勤的，一上完学就要面临上班补班加班一条龙，从学生无缝向社畜衔接。

天使：……出于《未成年人保护法》，压榨童工难道就是正常的吗？

从下考场到上公岗，祂只用了短短五分钟。

不是很理解，但绝对大受震撼。

天使的工作是——下凡诏谕。

通俗点理解，就是每天到处跑听信徒发牢骚，必要的时候还得给点儿回应免得孤单寂寞冷。

枯燥又单调的工作，但是忙。

随着不同文明的交流，信仰传播更为便捷广泛。

三年，天使不眠不休了整整三年，期间女分身当男人使，男分身当野人使，就为了工作的时候能跑快点，不至于失职被炒鱿鱼。

热带雨林、末日废土、无边暗界……大部分还是些信息滞后、交通不便的地方，别的天使都已经跟上时代勇当浪潮儿了，祂半年见一会儿高科技震惊地不知所措。

往事说来都是泪。

如果不是上帝突然又让祂当学生，天使现在可能已经在猝死的边缘反复横跳，完全到了“资本不睡我不睡”的地步。

“你好。”天使停下脚步。环状大厅内，奇形怪状的生物们交错杂织。每隔十五米就有一个圆形闭环平台，中央立着身穿蓝白制服的半身仿人AI，彬彬有礼接待着旅客。

正在帮一位女巫办理证件的短发女AI转过头，手上动作不停，友好朝天使微笑，“您好，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天使嘴角抽了抽，尽量不让目光飘向它近乎单身三十年的手速，礼貌道：“我想要一份白夜城旅游指南和地图。”

忙是真的忙，赶是真的赶，到目前为止，祂其实还对白夜城没有一个确切的了解。

准确说——完全不了解。

“您的旅号。”

旅号是绑定于个人终端、来往于万千宇宙的身份和通行证明，出门在外，不可或缺。

“417666……”

女AI在环绕四周的蓝屏板块上划了几下，朝祂点头致意。

“已经发送到您的光脑上了，请接收。”

天使说，“谢谢。”

“为旅客服务是我们的职责。”左手侧，一道灰色虚影浮现。

AI化手为笔，激光白束烙下端正字体。

虚影剥离，飘向抱着胸的女巫，“您的旅证已办达，请接收。”

女巫抬起手臂，虚影立刻被吸进手中的魔杖。她点点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AI脸上笑容不变，转头又开始询问其他人，“您好，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天使低头翻阅光脑——天堂在某个科技文明出资批发的高速信息处理器，有传闻说用完了还得收回去。

啊，万恶的资本家。

祂根据指南，连上了白夜城的域网，又打开地图。

白夜城整体呈阶梯状，自上而下一共设计了十三个城区。除七区的万象古森和十三层的溯洄之海自然保护区外，其他区域各有不同。

代表个人的小蓝点显示祂正停在十一层的外接候客大厅里。

地图右下方还有个导航功能。

缩小地图，看清第一层的学城区。天使戳了戳，导航按钮立刻闪烁起来。

【是否开启导航功能？】

祂调出导航的相关使用说明看了看，片刻后，选了【是】。

视野中随即出现一个绿色箭头，天使眨了眨眼。箭头变化，扭成了一个前走的火柴人，半空中留下浅绿色的脚印。

【请离开候客大厅，进入莱湾区。】

天使跟着它穿行在大厅内。头顶，弯月形穹顶映入眼帘，折射出无机质冷光。几艘蒸气小飞艇定点跳跃，机械小翅膀呼扇个不停。

人潮如织，并不拥挤。戴着灰色护目镜的女道士擦过身侧，天使听到了对方嘴里跳跳糖炸开的声音。

大厅中央，黑曜石镶边的大荧幕前排排坐着一群小霸王龙，家庭伦理大剧一会儿就换台成了丧尸片。

伴随着惊悚嘶哑的吼叫声，广播站内传出的女播音声显得愈发甜美了。

没过多久，天使就走到了入站口。

现在正值午夜，墨色浓郁，惊雷裹挟着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连成一片的雨幕。

迷乱炫丽的霓虹灯光下，全息人像高高投影，鲜活亮眼，引人注目。

开阔大道后方，巍峨的钢铁森林冷冷矗立。黑云笼罩天幕，就像一道分割线，切割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祂舒了一口气。

火柴人此时又有了变化，线条重组，圆圈内拼出一个方方的电车头。

【请乘坐交通工具前往国王大道白巩街，预计本站列车到达时间：21：59

当前时间：21：57】

列车从圆圈内开出来，绿色虚轨延伸，指向不远处的站牌。

那里已经等了几个人，提着公文包的，玩游戏机的，也有在给机械义肢上润滑油的。

天使不紧不慢走过去的同时，悬浮电车刚好开到。

有序上车，刷脸、支付。无人驾驶的车内弹出电子音，“尊敬的乘客……”

和在航舰时几乎是一个调调。

所以说，原来真的有人干过手搓光炮、随乘干架、自杀式“丢东西”这种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的事情吗？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老铁们。

电车呼啸，穿行在黑夜中渐渐苏醒的城市。雨幕接连不断，砸下一朵朵迸射绚丽光华的水花。

车内温度自动调节，水分被排干，天使身上的衣物重新恢复了温暖干燥。

雨滴打在车窗上，蜿蜒向下汇流。天使点开绿字，【国王大道】与【白巩街】的介绍加载出来。

【国王大道：

外来旅人们的定居地，待人友好，包罗万象】

【白巩街：

通往各个城区的阶梯，可在此处短期租借多式交通工具】

祂点点头，没看下边的详细说明，反而翻开了指南内有关白夜城的介绍。

【白夜城：

灿烂盛大，只需一眼，就能生出无限敬畏与崇高——扎根于浩瀚宇图，以星河为壤、星光滴灌，历经风霜结出的文明之花。

伟大的白夜城，建于暮鼓期讼咏之战后，闻名万千宇宙，荷比斯宙与风泠宙流动障壁间唯一的定点。

瑰丽神奇的存在，万千白夜子民信仰之所。】

下面还给出了“暮鼓期”“讼咏之战”“定点”的相关解释。

【暮鼓期：

日落黄昏，逢魔之时。金戈铁马，战鼓嘶鸣。暮鼓期，梦魇入侵时代，万界徒遭灭杀，诸天生灵至黑至暗时刻。】

【讼咏之战：

暮鼓末期，先代圣能神明们与远古魇牙的决胜之战。此战牺牲无数先贤神灵，终后除尽远古魇牙、封印梦魇通道，使魇界元气大伤。后致无数宇宙间障壁破损，各界相撞在即，大患将至。】

【定点计划：

为应对障壁破损而制定的紧急方案。通过建造原体修复或巩固受损的流动障壁，以达到彻底封闭梦魇通道的目的。】

看到“原体”两个字，天使有些诧异，摸了摸下巴。

流动障壁和定点计划的事祂倒是知道。各个世界能够彼此交流却又一直相安无事就是因为有流动障壁在，那是保卫各界的防线。如果流动障壁出现了破损，世界间就会彼此消磨碰撞，最终一同走向毁灭。

如果某个世界恰好有梦魇通道的封印点，更是会连带着封印一同破损。

但是原体吧……嘶……

作为高浓度本源结晶，原体可谓极其珍贵。

所谓本源，即为溯本追源，最原始也最纯净的能量。

世间万物一共由归真、命运、无限、至极四种本源构成，其中前三种已经被运用并构建成一套修行体系。

事物含有的本源浓度越高，能力越强。

以蓝星为例，3%——9%的浓度为普通人类，10%——30%的浓度为天使和仙，35%——65%的浓度则为上帝和东方三皇。

至于70%以上的，那是超越宇宙界限，甚至于万界中都赫赫有名的存在。

原体的作用极大，巴掌大就能无限制提升事物5%的能量浓度。

更别说讼咏之战后，大量原体被消耗，现在身含90%本源浓度以上的存在也才不过三四个而已。

而且要说魇牙——这种诞生于悲欢爱恨诸般情绪的异端，本身就除不尽。万千世界各处都有魇牙横行，提升总体实力消灭镇压是必要的手段。

由原体建成的白夜城，有多么珍贵可想而知。

虚拟广告穿插于高楼大厦间，散发出绚烂彩芒。悬浮电车高速行驶，眼前滑过一道道残影，天使眼中光色弥漫。

雨幕阴沉，敲下繁华与落幕的交响曲。

电光交织的糜丽中，似有流星晃过。

天使闭了闭眼，掉过头。

不行，这大晚上晃得祂眼疼。

揉了揉眉心，祂继续手动搜索。

【岚……】

等等，乌漆嘛黑的大雨天哪来的流星？

天使掉过头，向窗外张望。

无数光华织就的城市中，摩天大楼直插云霄，阴霾晕染出层层迷彩。街道两边，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林立，不时有装甲机车紧贴地面飞过。

不对，不是这。

行人撑起雨伞行色匆匆，或身着透明雨衣迈入巷道的迷宫。

——也不是。

电车速度太快，天使只来得及瞥一眼就看不见了后方的景象。

祂转过头，揉了揉眉头。

难不成是在航舰上没睡够，出现幻觉了？

还在想资本主义是不是把祂压榨地太狠了，电车突然卡顿了一下，天使身体前倾。

不少人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四周。

电车还在平稳行进，天使扫视一圈，仰头看向了天花板。锐器在铁板中推进的吭哧吭哧声响起，祂拧起了眉头。

什么鬼？

异形的大剪子猛地扎进车厢，摞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车上顿时爆发出几道惊呼！

天使蹭的站起身。剪子被粗暴收起，无刃的一侧满是荆棘尖刺，把破开的洞口卷得更大了些！

祂的目光随即与俯视看过来的一双黑色瞳眸对上。

带着口罩的女人甩了甩手中足有半米高的剪子，脚下使力，天花板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再看去时，除了无边夜色，原地就只剩下了两个被踩陷的凹洞。

天使迅速看向玻璃窗，光海浩瀚，一道黑色虚影跳转于楼体之间。前方，是颗明星般的光点。

——就是那个！

若隐若现的腥味飘入鼻尖，天使挪动脚步，快步走向破口下方。

“喂！监管局吗？315电轨车这有恐怖分子……是，就在刚才！”

车内已经有人报起了警，天使瞄了眼自己的行李箱。

纵身一跃，跳上破了大口的车顶。

裹挟着雨水的夜风席卷向祂，洁白羽翼伸展，弯开一道圆形的屏障，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劲雨。

电车已经远离了刚才的位置。

以天使的视力，倒还能勉强看清楚疾行的一光一影。

不是祂多管闲事，是祂信命。

本源四类，归真、命运、无限、至极，分别对应东西北南四象。

世间万物由四种本源能量构成，生灵们便通过修炼来吸收流通于天地的混合能量，提炼想要的能量并深度融合，然后达到提升自身浓度的效果。

个体能力有限，从诞生到消亡，往往只能选择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本源。

哪怕是巅峰盛极的暮鼓期前，浓度高达100%的神灵也只能把某单一能量发挥到极致，其余能量浓度最多40%—50%。

天使是西方幻想生物，受信仰而成，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实体。

——隶属的力量体系决定了祂必然要选择命运这一本源能量。

命这东西玄，修“命”的存在都对“运”有一定的感知，用人话说，就是直觉。

遇到能指点修行的人或事，直觉就给点预示。

天使前十五年学海浮沉，后三年净跑不是人待的地方，也是最近才对这种能力有点感觉。

突破的机会可遇不可求，祂落了几年的修行，现在需要尽快补回来。

多管闲事祂都愿意。

隐约看见流星时，直觉就给出了提示。在一个光污染的城市脑子里蹦出“哇有流星快许愿”的诡异愿望，总不能真是被资本家给毒傻了吧？

天使甩掉脑内乱七八糟的念头。

身后的翅膀蓄势待发，疾雨呼啸，祂振翅腾飞，洁白的羽翼拍起卷风，将雨丝扇向斜下方。

肌肉蓄力，紧接着爆发出强劲的动能。洁白身影如子弹般发出去，原地留下一声细微的音爆响。

建筑在余光中飞速倒退，天使调整方向。

眼中的绿色标志随即变成一个简易版的祂，火柴人单手向前，跟个超人似的勇往无前。

不，祂明明没有伸手。

天使速度加快，周边的一切好像化作了打翻的调色盘，胡乱涂抹着刺目的色彩。

有什么飘向火柴人，最终被它抓住。

【超速罚单：作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您违反了高空飞行的交通规则，请于两天内前往交通公安部门，接受处罚并领取您的超速罚单·纸质版。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建设平坦道，莫要作乱死。】

天使沉默。

槽多无口。

雨丝细密层叠，黑衣女人疾速奔驰，跳转于高楼之间。

前方，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人还在站着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