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墓园的访客逐渐多了起来，熙攘的人声冲淡的墓园的寂寥。

原燎和荣景鹤一同顺着石阶走下来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愣了两秒，主动打招呼：“哥，爸。”

原也琛和原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原燎。不让原燎和原父联手把气氛踹入冰点，原也琛自然地开口：“阿燎？你们回来了？昨天到的？”

“没，今早到的，直接过来了。”

“原董，也琛总。”荣景鹤适时地向他们致意。

“辛苦了。”原也琛向荣景鹤点点头，又问原燎：“这次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不错。”原燎和原也琛对话得自然，旁边鼎鼎大名的原家家主被完全当成了空气。但这个习惯了众星拱月的大人物似乎对此也并无不满，严肃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波澜。

荣景鹤默默观察着这副怪异的景象，下意识推了推眼镜，恭敬地站在原燎身后。

原燎的行程原也琛也知道，看原燎现在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里，他大概能猜出来原燎这一趟有多赶。倒不是说他们一年就来这么一次，但这些特殊日子错过了也就没有了。

四人避到石阶一边让开路，只是简短地聊了几句，就有好几波访客从身边经过。这里确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原也琛心里知道应该让原燎尽快回去休息，但要不是这次偶遇，这对麻烦的父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碰面。

择日不如撞日，原也琛用的是提议的口吻，尾音却下沉：“我在叶菩提订了位，等下和我和爸一起吃个饭？”纵使性格再像原母，原也琛预设回答这点还是非常原家男人。

原燎无奈地扫了眼他哥：“行，我和景鹤先过去。”

“那原董、也琛总，我们先走。”荣景鹤跟在原燎身后和两人告别。

“嗯。”全程没出声的原天宇应了一声。原也琛在旁边提醒道：“好，到了报我的名字就行。”

真是别扭，宁愿给一个隔着好几级的下属好脸色，也不搭理自己的亲儿子。

去叶菩提路上荣景鹤开车，他关注着副驾驶位上原燎的情绪。这个男人既没有烦躁不爽也没有低落难过，他还有闲心和荣景鹤聊天：“景鹤吃过叶菩提吗？”

“没有。”荣景鹤诚实回答，又顺着话题自然往下问，“不过很早就听说过，他们家是专门做素斋的，对吗？”

“对，他们家的素斋应该是洛畔最好的了。调味比较淡，主要还是吃蔬菜本味，我妈妈以前是他们家常客。”提起母亲，原燎嗓音倏地柔和下来，“虽然和你口味不太一样，但还是值得尝试。”

“好啊。其实我在洛畔这些年，口味也变了不少。”荣景鹤笑了笑，“像我以前真的不能接受餐桌上出现甜口的菜，但我现在觉得糯米藕也挺好吃的。”

“那甜口的番茄炒蛋呢？”

“呃……这个我还需要努力。”

难得犹豫的回答让原燎没忍住笑出声。荣景鹤用余光瞥了这个男人一眼，心想如果这样琐碎的闲聊能稍微减轻原燎心里的压抑就好了。

站在原母墓前的原燎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荣景鹤忘不掉他说话时嗓音不经意的颤抖。他其实知道为什么原燎会和原天宇闹这么僵，以前他事不关己，但现在看原天宇的态度，他心中难免有几分为原燎抱不平。

可是作为一个外人，荣景鹤没法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迂回着转移原燎的注意力。

不过原燎并没有荣景鹤所想的那么心情糟糕。

看到原天宇的那一瞬间，原燎才发现现在的原天宇和他记忆中并不相似。他记得这个男人的意气风发，也记得他的衰败和孤独，唯独没有此刻，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正步入老年的男人。

这对原家父子关系恶劣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其中并没有什么狗血的弯弯绕绕。

原母病重的时候原天宇正好忙得不可开交。原燎看着他心爱的母亲忍受着痛苦，她思念的男人却不见踪影，本来他就因为性格和原天宇太相似导致两人时有摩擦，这下更是积攒了无限的怨怼。

后来他们始终没有敞开心扉直面过彼此。直到梦境中，在原天宇生命的最后，原燎握着原天宇的手看着他闭上眼睛。那只冷下去的手枯瘦得像干死的树，无名指上的戒指却始终熠熠生辉。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避开原天宇，是因为梦境里那个封心锁爱的懦弱自己是那么像原天宇。明明他的母亲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早就教会他如何去爱、去珍惜。

“原总、原总？”

荣景鹤的嗓音唤回原燎飘远的思绪，他揉揉眼角：“不好意思，走神了。”说着他视线转回手里的菜单，“加个桂花糯米藕。”

确认好菜单，侍者退出包厢。

荣景鹤看着原燎，神情间透出不掩饰的担忧。

原燎却盯着眼前的茶杯，透过清澈的茶汤描摹杯中的纹路。这是天目盏，盏内的繁复图案好似一只迷幻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直到刚才原燎都觉得这不过就是一顿饭而已，并不会怎样。可是现在坐在这，某种实感越来越强，他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心如止水。

他只是贪恋荣景鹤的陪伴，才接受了荣景鹤的提议带他来扫墓。没想到会遇到原也琛和原天宇，更没有想到荣景鹤会这样顾及他的情绪和感受。

原燎只觉得自己努力压抑克制的感情已经到了决堤的边缘。

他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呡一口，实际上捏着茶杯的指尖都用力得发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原燎找个其他话题：“等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回去得你开车了，景鹤。”

和自己父亲吃顿饭被形容成“打硬仗”，家庭亲子关系十分和谐的荣景鹤显然不太能体会。但是此刻的原燎像个别扭又倔强的叛逆期小孩，荣景鹤无比耐心、无比温柔：“好的。”

等原天宇和原也琛也到了之后，荣景鹤就张罗着上菜。

山水素豆腐，翡翠素卷，罗汉斋，荷叶羹，龙井银耳菇，三思饼，几个招牌都上了，主食则是叶菩提的特色清汤面。

不知道是因为吃的是素斋，还是在座有两个大功率制冷机的缘故，即使餐桌上基本都是热菜，荣景鹤也巧妙地配合着原也琛全程话题不断，但一顿饭气氛依旧很冷。

聊天状似随意，荣景鹤将近期原燎的工作和成果自然而然地做了汇报。他没有刻意吹捧，但他的钦佩和赞美溢于言表。

原也琛很满意。他虽然对原燎的工作有一定的了解，但并不清楚很多的细节，经过荣景鹤的介绍，他发现这个成绩还是比他预想中更好。

气氛好不容易暖了几分，原天宇突然放下筷子。原也琛和荣景鹤立刻将视线转了过去，只有原燎还在自顾自地夹菜。

原天宇说：“刘敬下个月升任汉云集团董事，不要做无用功。”

竞品公司CEO老婆堂弟媳的小叔子升官了，升的还是他们正在争取的合作方的官。这种高层变动在没有板上钉钉之前，通常都会把消息捂得严实。但世界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呢。

原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慢条斯理地咀嚼，心中却宛如明镜。

难怪最近和这家潜在合作方接触多多少少有点不顺利。刘敬这人在圈子里名声并不是很好，老奸巨猾，吝啬贪婪，指缝里漏点油水给别人都像要了他的命。不过原燎也没蠢到全部筹码都压在一个潜在合作方身上，之后调整工作重心就行。

心里思绪百转，原燎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于是包厢里霎时被安静笼罩，就像灌进了凛冬的寒风。

原也琛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了，叫原天宇的语气都带上几分责怪：“爸。”

原天宇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原燎的嗓音响起：“嗯，我知道了。”

这一句顿时把原天宇那张常年冰冻的脸敲裂了。

原燎对这副罕见景象视而不见，转头看向荣景鹤：“我要加份菜粥，景鹤要不要？”

“那我加一份，原董和也琛总也加吗？”荣景鹤推了推眼镜，丝滑地把话锋转到另外两人身上。

最后四个男人沉默地喝了半碗粥，饭桌上才又开启了新的话题。这次不知为何原天宇也加入其中，只是话题的中心变成了荣景鹤。

外貌清俊举止优雅，任谁看他都得称赞一句青年才俊。没话找话的时候，可选的主题也就那么几个：家庭出身、工作学历和个人生活。

“小荣有对象了吗？”原天宇这话才出口，原燎动作就僵了，荣景鹤反应倒很平常：“还没有，原董。还想在工作上多努努力。”

“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也不要错过好缘分啊。”不针对原燎的时候，原天宇似乎也没有那么严肃冷酷。

这种场面话荣景鹤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他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营业笑容，正准备走完这套流程，旁边的原燎却两口喝完粥，猛地站起身：“哥，爸，我吃好了。我有点累，先回去了。景鹤。”

“好的。”荣景鹤立刻放下手中的瓷勺，跟着原燎起身，“原董，也琛总你们慢慢吃，我先送原总回去。”

原燎自顾自出了包厢，径直去了停车场。在他车边等了一会儿，荣景鹤才出来，估计是结账耽误了。

坐进车里，原燎抱着手不看荣景鹤：“我还想着打包几个白玉馒头回去。忘记了。”

荣景鹤安全带都系好，车都点火了，面对原燎的马后炮却没有半点不耐：“那我去给您打个包吧？”

原燎这才转过视线。

他知道他在和自己闹别扭，并且非常没品地迁怒荣景鹤。可是荣景鹤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隔着镜片，依旧能感觉到这双眼眸中的温度，把他强撑的硬壳融化成一滩，捧都捧不起来。

原燎缩在副驾里咕哝着：“嗯。我等你。”